嘉州最冷时节,一年级上学期也快结束。
江宁仍然身穿两件上衣,陈旧薄棉衣换作了陈旧厚棉衣。如今个人长高,以前厚棉衣能盖住屁股,如今仅仅齐腰,露出里面蓝色春秋衫。
母亲新买的中长棉衣很暖和也很时髦,他没舍得穿,挂在出租屋墙壁上。他脑子里还是江家湾穷苦人家思维,能将就穿的衣服决不能丢掉,实在没法了再穿新衣服。
在县城服装批发市场挑选衣服时,周淑英看上一件短装红色羽绒服,喜滋滋地说是不是真鸭绒不重要,关键在于穿在身上喜庆,更有精神。江宁则中意那件黑色中长棉衣,说无论如何长个儿都能穿,价格更便宜。买下棉衣后,当妈的走出好远,还在回首望向那件高高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红色羽绒服。
今天下午,江宁找到班主任死皮赖脸、软拖硬磨央求,终于如愿请到晚自习假。晚学后,他脚步匆匆赶回鸡鸣巷。因为,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四合院偏房里,木桌上摆放着一盘酸辣土豆丝,外加三副碗筷。
周淑英坐在桌边,扭头望着床头桌上的黑白遗像,神情哀婉,喃喃道:“老头子啊,过了今天,我也四十五岁了,活到了你留在人世的时间,若不是我们的宁儿还未成年……真想……真想来找你……”
妇人越发激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缓过一阵,周淑英破涕为笑,擦擦脸上泪痕,欢声道:“咱宁儿个儿长高,应该跟你差不多高了,呵呵,他马上满十六岁,还有四年长势,将来一定是个大帅哥!还有,听宁儿说,他学业成绩相当好,估计本学期期末能进入全班前三名,老头子啊,咱宁家后继有人呢,湾里人家都夸宁儿懂事孝顺,羡慕得很!”
“笃笃……”敲门声响起。
周淑英迅速抹一把脸,待神色恢复正常,起身开门。
德婶瞅着桌上土豆丝,诧异道:“周妹子,时候还早,咋就准备吃晚饭啦?”
周淑英笑着回答:“反正我一个人在家,早吃早休息。不好意思,我也没多煮饭,不然,请您一起吃。”
德婶兴冲冲进屋,拉着女租客,面带神秘说道:“走,周妹子,去我家厨房,饭菜刚上桌呢。”
周淑英扭了扭胳膊,拒绝道:“谢谢德婶好意,我做好饭的,正准备吃呢。平时蹭饭已经很多次了,今儿就不打扰您家,再则,饭后我准备外出一趟。”
德婶用力将女租客往屋外拖,笑嘻嘻地说:“周妹子,今天这顿饭,你一定得吃,稍后还有客人来呢,嘻嘻,现在我不告诉您,待会儿就知道啦!”
周淑英满脸狐疑,也不便再执拗。
来到陆家后厨,见到满桌丰盛晚餐,周淑英惊讶道:“德叔德婶,谁过生日么?呵呵,这么隆重!哎呀,德婶,您也不说一声,我没得及准备生日礼物呢!”
陆建德笑道:“周妹子,当初租房登记时,我们就注意到您的身份证啦,今儿冬月十六,正是您的生日。这顿晚餐,为您而准备呢!”
“啊!”周淑英愣在当场,鼻翼发酸,感动不已。
这时,偏房传来喊声:“妈,妈妈,你在哪里?”
听到江宁的声音,陆德强高声应道:“小江,我们在后厨,你赶紧过来!”
一会儿,江宁手提几个饭盒进屋,随即怔住了。
“宁儿,你怎么回来了?不上晚自习么?”周淑英上前一步,拉住儿子责问,语气严厉。
江宁扯扯嘴角,轻声应道:“妈,我请了假呢,专程回来……”
陆德强打断话:“哈哈,回来给妈妈过生日哇?”
江宁颇感意外,照理说,母亲从来不会对外人说起家事,为何房东一家知道?
当房东道明原委,江宁将手中饭盒放在桌上,喜滋滋地说:“妈,您瞧,我用菜票在食堂买的三样肉菜,有蒜苗回锅肉、红萝卜烧肉、青椒肉丝,可香啦!”
德婶赶紧制止:“小江,菜已满桌,灶台上还有两个菜,待吃过会儿再端上,你买回来的菜,留作明儿你娘俩再吃,不然就浪费了,多可惜呢。”
江宁从来都注重节约,听房东大婶如此说,也不管妈妈是否同意,提着饭盒一溜烟跑回偏房。
周淑英哭笑不得,无奈道:“这孩子,真不叫话!”
这时,院子里传来声响。
德婶面露欣喜,欢快道:“定是我家孙儿回来了!”
四人刚出房门口,看到一行三人站在院子里。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飞跑而来,嘴上喊着“奶奶”,一头扎进德婶怀里。
一身便服的陆挺停好自行车,笑呵呵地说:“爸妈,我给您们说过哈,等会还有人来家里,他现在街上买东西。江宁,你晓得是谁不?”
江宁挠挠脑袋,摇了摇头。
从陆挺身后走出一位姿色平庸的少妇,笑容矜持地招呼:“爸,妈,哦,对了,这位就是周婶吧?”
德婶抱起孙子,笑吟吟道:“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周婶,旁边这位是周婶的儿子江宁,陆挺见过的。”
周淑英上前拉着陆家儿媳妇,笑着说:“你是薛英吧?听德婶说过你呢,真能干呀,超市会计,一般人可干不下呢,呵呵,德婶真是有福!”
被奶奶抱在怀里的虎头虎脑小家伙噘嘴说道:“我妈妈还会游泳呢,我爸都赶不上!”
院子里,一片响亮笑声。
四合院外面小道上传来摩托声,不一会儿,走来一位双手各提一大袋东西的少年,气喘吁吁,见人咧嘴先笑,随后嚷道:“陆队长,江宁,愣着干嘛?一点眼力都没有,赶紧帮忙提东西!”
江宁傻眼了,来人竟是孟飞。
“噢哟,我的少主,咋买这么多东西?”陆挺欢声叫着,快步上前。
稍息片刻,气喘均匀的孟飞指着陆挺右手两个袋子,笑着说:“一袋送周阿姨,一袋送德叔德婶,里面是人参、党参、红枣、枸杞等适宜老人食用的补药,其中褐色木盒装着的一株鹿茸,可炖汤,也可泡酒。”
随后,他又指着陆挺左手袋子,朝江宁挤挤眼,一脸欣喜对着周淑英说:“那是我替江宁买的生日蛋糕,祝周阿姨生日快乐!”
周淑英激动得不知说啥客套话合适,嘴上反复念叨:“好后生啊,真是个知礼仪的好后生啊!”
大约平日与孟家公子打闹习惯的缘故,陆挺早已见惯孟家药业少主待人接物,自是不客气,提着口袋进屋。
德叔笑意盎然,热情邀请客人。
名叫陆霄的小家伙高声唱喏:“哦哟哟……今晚有得生日蛋糕吃哦……”
走在最后的江宁倒背双手,以肩膀撞撞死党,悄声问:“你咋晓得我妈今天过生日?咋还撵来鸡鸣巷啦?”
孟飞眨眨眼,摇头晃脑得意一番,然后才说:“我见你去教师办公室找杨鹤,然后看你顺着走廊往校外走,就猜你有特别重要之事,否则按你和杨鹤之间的关系,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你不会请假。随后我问杨鹤,他说你家中有事。我借用学校电话问陆挺,德叔通知他今晚回家吃饭,所以就知道周阿姨今天生日。你说,我这个侄儿该不该前来道贺?”
江宁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死党的胳膊。
今晚,周淑英最是激动。
可以说,她这辈子从没过上如此隆重的生日,而且,还是漂泊异乡为异客,简直连做梦也没想到。
她原本以为,自己四十五岁生日,丈夫去世,儿子在校读书,第一次孤孤单单地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有些伤感,也将很快过去。在江家湾,农村人过生日也就较平时多几个菜,条件好的话,还能吃到一只炖鸡。若是孩子,可以单独得到一个煮鸡蛋,就能高兴一整天,念念不忘,期盼来年生日。
面对陆家的热情相待,儿子同学送来蛋糕祝福,周淑英以茶代酒一一道谢,双手止不住颤抖,话音哽咽:“我母子俩……在鸡鸣巷生活几个月……却有……家的温暖……感谢……感谢陆家……感谢小孟……哎……我不知说啥好……总之……谢谢您们……”
江宁望着母亲,泪流满面。
孟飞搂住同学肩膀,大声道:“江宁,陆挺,我们仨晚辈,不,还有嫂子,我们四个一起敬周阿姨,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快乐永远!”
陆霄端一杯雪碧饮料,尖声叫嚷:“不慌,还有我,我也要敬周奶奶,我还要吃生日蛋糕!”
鸡鸣巷四合院,灯火璀璨,欢笑声阵阵。
晚餐后,江宁和陆挺送行孟飞。
三人肩搭肩,走在菜地小道上。
位于中间的孟飞突然站住脚步,对着左侧的江宁说:“宁娃,我记住周阿姨的生日了,冬月十六,以后年年我都要参加,不许抛下我,否则……哼哼!”
陆挺插话:“我也是,江宁,今后我们仨就是最好的朋友!嘿嘿,虽然我蠢长你俩差不多十岁,但是我依然有颗少年心!”
孟飞怼道:“总算听到陆队长说句人话!”
随后,孟公子神色肃穆叮嘱道:“陆挺,江宁妈就是我孟飞的妈!现在周阿姨租住你家,虽然一住就是三年,但是,陆家不许怠慢半点,我一旦知晓,定是不饶!”
江宁急忙打圆场:“德叔德婶够好了!”
孟飞摆出孟家少主该有的气势,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朋友难得,尤其患难朋友,更是千金难买,我相信,你江宁不会永远如此贫穷,你陆挺也不会一辈子当保安。大道在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际遇,只看未来如何发展。”
“发展?啥意思?”陆挺挠着脑袋,不解地问。
孟飞踢他一脚,哈哈笑道:“我就晓得你小子犯二,洗刷我也!你陆挺当过兵,自然有些本事,不然我孟家怎会请你当保安队长?”
“是!孟公子,哦,飞哥,有事你说话!”陆挺双手拱拳,礼仪到位。
自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的江宁紧抿嘴唇,重重点头。
也许,人生道路上,从此不寂寞。
夜已深,鸡鸣巷四合院偏房出租屋还亮着灯光。
和往常一样,母亲侧躺在床,儿子替母亲按摩腰杆,絮絮叨叨,唠嗑不停。
“宁儿啊,你要记住陆家的好,还有孟飞。”
“好,我记下了。”
“将来你有出息了,他们若有难,无论如何都要帮衬。”
“好,我记下了。”
“妈,我咋感觉您最近腰杆越来越痛呢?”
“还好吧,没什么特别感觉。”
“妈,要不要周末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旧毛病,习惯了。”
“好吧,您注意点!帮德叔德婶摘菜,不要干重活儿,即使逛街也不要走得太远,但凡腰病,都离不开腰肌劳损,若有不适,立马休息,不许强撑。”
“嗯……宁儿,刚才我说的,你记住没?”
“妈,我记住了。”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洒人间。
江家湾,同照一轮圆月。
湾底房屋门槛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枯瘦男孩双手撑着大脑袋,望向少女清秀侧脸,轻声央求:“小慧姐姐,明早,即使明晚也行,你再给我读一遍江宁哥哥的信,好不好?”
“好,我都读过三遍了,你还没记住?”少女问。
男孩点点头,脆声道:“去年周伯妈生日,我吃了一个鸡腿,可香啦!”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你个小馋猫,看来,你不是想听江宁哥哥县城日子如何,而是想到周伯妈今天生日,没能吃上鸡腿,是不是?”
男孩有些羞赧,实诚道:“我只在周伯妈家吃过鸡腿。”
少女一怔,没再说话。
静谧中,男孩忽然问:“小慧姐姐,你想周伯妈没?”
少女擦了擦眼睛,幽幽道:“想!”
男孩收回视线,望向天上,呢喃道:“我也想!”
十五的月亮,十六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