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底人家,堂屋挂着十五瓦白炽电灯,相比湾头那家的百瓦日光灯,如同白炽灯跟煤油灯之间的差距。
灯光亮度看家境贫富,这是真理。
坐在桌边,母亲周淑英一手摇蒲扇,一手拿着筷子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儿子江宁则大口刨稀饭,满额汗水,吃得酣畅淋漓。
“宁儿,我还是留在家里吧!”母亲突然说话。
儿子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必须去县城!您老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况且我俩早就商量好了,为何现在反悔?”
周淑英叹息一声,犹豫一阵,无奈道:“不是我反悔,也不是我不想去,只是……当妈的,成了娃儿的拖累,湾里人家戳脊梁骨呢!”
儿子急了:“各家是各家,您管那么多干啥?”
周淑英执拗道:“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去了!”
儿子闻言,突然眼泪扑簌往下掉,落在稀饭碗里。
母亲顿时慌了,手足无措,随之眼泪盈眶。
儿子放下手中碗筷,哽咽道:“妈……我知道您担心啥,不外乎就是县城生活费太贵,日子过不下去。我早就算过,家中积蓄加上爸爸的抚恤金,还有卖粮钱,至少也有三千元,我问过班主任老师,说师范学校发放四十五元生活费,足够我过日子了,所以,家中钱完全能够保障三年租房和您一个人的花销。”
儿子泪眼婆娑,继续说:“妈,钱花了,以后再赚。十五年来,宁儿从没离开过您,如今爸爸去世了,更不可能丢下您,哪怕咱娘俩去县城讨口,也不能分开!您老人家……不要再犹豫了……答应宁儿请求吧!”
“扑通”一声,儿子双膝跪地。
母亲眼泪顺颊而下,嘴唇颤抖,颤颤巍巍起身,伸手搀扶,紧拽几下,却发现儿子纹丝不动,抽泣道:“宁儿啊……你先起来……再说!”
“不!您先答应,否则我一直跪着!”儿子匍匐在地,使劲磕头,撞得石板“咚咚”作响。
母亲心痛至极,含泪道:“宁儿……妈……答应你!”
昏黄灯光下,母子俩相拥而泣。
嘉州重孝,世代传承。都说养儿防老,意在颐养天年,只求老有所依。父母养育之恩,儿女理当报答,相比守孝三年,嘉州人更看重生前养老。这里生活贫困,百岁老人却比比皆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用江宁的话说,“即使只有一颗米,也得让父母先吃”。
父亲江家勋年少当兵,复员后回村任民办教师,后推荐就读嘉州师范,留在草池学校任教,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主动申请返回本村任教。
江家勋文化程度不高,却在当时当地,算得上妥妥文化人,尤其教育儿子严苛,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稍有不顺,竹鞭相向,毫不手软。
江宁从小聪慧过人,具有过目不忘的先天本事,五岁背诗,五岁读书,七岁描红。在父亲严加管教下,他调皮天性得以收敛,学习成绩一路飘红,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在小升初及中考两道关口,均取得全乡第一好成绩,尤其今年,以草池历史最小年纪考上嘉州师范,轰动全乡。
学业有成的十五岁孩子懂得“乌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丢下母亲,独自外出求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远在县城的儿子定然后悔终生。
历经几天日夜煎熬,丧父少年毅然作出“携母求学”的抉择,并在某个夜晚纳凉时向母亲提出,并细细分析自己的初衷和实现的可行性。
初闻儿子想法,周淑英惊愕当场,继而摇头不答应。
姑且不说影响娃儿学业,就县城生活而言,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知道,县城生活啥都靠买,不像在农村,土里长啥就吃啥,家中存款微薄,只怕一年半载就会花光,届时母子俩怎么过日子?自己留在家里,虽然做不得重活,但是可以花钱请人帮忙,还能种小菜、养鸡鸭,也有一定收入,日子还能过下去。
江宁知道自己的提议会遭到母亲反对,就岔开话题聊起其他事情,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才能说动母亲。
突然有一天,宁家勋生前战友、现在嘉州县公安局上班的周向阳来到江家湾。周淑英一边热情接待,一边吩咐侄儿满娃子去喊地里干活的江宁。
自江宁记事起,父亲带着孩子拜见战友,有且只有一次。那人便是周向阳,一个清清瘦瘦的高个儿普通警察,曾经与宁家勋在同一部队服役,情比金坚。宁家勋在县中医院住院期间,周向阳多次探望,提供诸多方便。前几日,周向阳接到战友儿子来信,今天上午匆忙赶来。
周向阳与战友遗孀交谈甚久,似乎口水都说干了,也未能彻底做通思想工作,见她嘴上答应着实则心里并未同意,不禁有些失望。
汗湿衣背的江宁回到家,与周叔叔热情寒暄一阵,在母亲做午饭那段时间里,态度坚决说了自己心中打算。那一刻,十五岁少年堪比成年男子更为成熟,更为果敢。
看着战友儿子,周向阳不由想起自己三男一女的四个子女,暗自比较一番,不由感慨深深。真是应了嘉州那句老话,“花有别样红,人与人不同”。人家虎父无犬子,自家则虎父生犬子,四个子女无一出人头地,更谈不上撑起家庭重任。
周向阳吃过午饭,匆忙赶回县城,下午还有出警任务。江宁母子一直送到山湾垭口,边聊边返回。
父亲战友此行最大成果,母亲对待“陪读”这事态度有所缓和,不再一味摇头拒绝,而是坐在屋檐下,静心倾听儿子劝导。
十五岁儿子话语柔婉,娓娓道来,忆起桩桩辛酸往事,将母亲一同拉入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当年,周淑英出院在家静养那段日子里,江家勋忙着教书做农活,无暇照顾妻儿,七岁孩子放学后,站在板凳上炒菜做饭,蹭得一脸祸灰。端着饭菜喂妈妈时,孩子不小心打翻碗,饭菜洒一地。孩子跪在地上,一边往碗里捧饭,一边哭。
有次,孩子爬到四五丈高的树杈上掏鸟窝,不小心摔下来,晕过去了。父亲找到他时已经黄昏,孩子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我想给妈妈增添营养”,让当兵汉子瞬间失控,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九岁那年,江家勋赴县城参加培训,孩子半夜突然发高烧,不断说胡话。周淑英硬撑腰疼,背上三四十斤重的孩子,一瘸一拐走了八里山路,快天亮时才到达乡医院,待孩子输液退烧后,这才感觉腰杆如同再次折断般疼痛。母子俩同住一个病房输液,俩俩相望,会心微笑。
……
那时,此刻。
母亲泪眼婆娑,拼命点头。
儿子紧抿嘴唇,破涕为笑。
消息传出,村里人先是惊喜,夸赞孩子孝顺,后是愤愤不平,埋怨周淑英这个当妈的,要么守在老家务农挣钱供养娃儿读书,要么改嫁寻个安身处不至于成为家中拖累。好事者站在旁边不腰疼,自然不知人家苦衷。没办法,谁也不能堵住他人碎嘴。
江宁收回思绪,着手收拾行李。
他找来两条肥料麻袋,见不能完全装入娘俩夏秋冬三季衣服,遂商量道:“妈,要不冬季衣服暂时不拿,过几月我再回家一趟,如何?”
“行!反正请隔壁小慧看屋,不至于被偷了去。”
“呵呵,妈,小慧家就三间屋,孩子却有四个,现在都慢慢长大了,自然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不如就让小慧妹妹长住我们家,就当您的亲闺女嘛!”
“敢情好,只是你堂叔江援朝同意不嘛?”
儿子没有接话,转移话题说道:“妈,你将冬季衣服挑选出来,我等会装袋。”
周淑英坐下来,在衣服堆里挑挑选选。
冬季衣服厚实,容易区分,很快堆在一旁。
见麻袋装还是装不下,周淑英只得再次挑选夏秋衣服,总觉得每件都得带上,一时半会难以取舍,遂愁容满面。
正在往另一条麻袋装入米面油等生活用品的儿子哑然失笑,打趣道:“妈,儿子尚未达到金刚水平,太多的话,你不怕我被压得吐血啊?”
母亲闻言,顾不上反驳儿子晦气话,连连自责。
江宁也不再生事,管住嘴巴,专心装袋。
稍后,周淑英从卧室抱出一堆疑似奖状奖牌的杂物,放在地上,叮嘱道:“这是你爸的荣誉,一定得带上。”
儿子哭笑不得:“妈,这些……带去县城干啥?就放家里吧,三年后我俩还回来呢!”
“你懂啥?”母亲突然暴怒,面色狰狞。
儿子吓了一跳,赶紧吞回嘴边的劝说话语,讪笑着答应:“好,好好,我装,马上就装进袋子!”
周淑英反倒委屈得不行,语带哭腔,教训道:“看着这些东西,就如看着你爸!有它们陪着,我才能睡着……儿啊,你爸辛苦一辈子,疼你疼我如命,你可不能忘了他,也不许你忘了,否则,我就不认你!”
对于前半句,儿子完全懂得父母感情,也就完全接受,可是半句话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狠,一时将少年整懵了。
江宁停止忙活,怔怔无言,望着老妈,眼含泪花。
或许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周淑英神色缓和几分,最后还露出了笑脸,柔声道:“你记住妈妈的话就行,这不是叮嘱么?我家宁儿最懂事,当然不会忘了爹!”
儿子蠕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半个字来。
直至凌晨一点,母子俩终于收拾完毕。
在儿子坚持下,行李很简单,就一副挑子和一个背包,总共不过七八十斤,是半大孩子能够承受的极限。
按江宁的意思,只要不是最重要的,比如面盆杯子之类日常用品,就可到时在县城购买。母亲则认为,能带就带,少花钱。
最后,周淑英考虑儿子身子骨尚还稚嫩,而且赶车带行李不方便,不得不忍痛割爱,舍弃了许多。
和往常一样,母亲俯卧床上,儿子替她按摩。
母亲的腰疾,一直是江宁的心病。
八年前,虽然周淑英在草池医院得到救治,当时尚还年幼的江宁怀疑乡医院水平有限,导致母亲没能恢复如初,尤其父亲去世他当家后,这个想法愈来愈强烈。
“妈,等我毕业后,我带您去嘉州人民医院,或者长宁市医院,不,丘川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看看!”
“……”母亲没有接话。
“妈,我给你讲嘛,上次我去草池医院拿药,听外地坐诊医生讲,您这腰病可开刀动手术,也可中医理疗,前者来得快,后者来得慢,反正都能治。我就想,要不两者都选,开刀除疾,调理恢复,老妈就能痊愈如初,那样才好呢!”
“……”母亲沉默着。
“电视上说,我国原子弹、氢弹研究出来好多年了,还有,人类也能登上月球,妈,现在科技超级发达,你这小小外伤疾病,还不能治好?”
深受多年腰疾折磨的母亲,最终受不了儿子如同老太婆那般絮絮叨叨,不得不吭声:“好嘛!”
不知不觉中,母亲睡着了。
儿子扎好蚊帐,拉灭点灯,轻轻关上房门。
少年并未径直去卧室,而是蹑手蹑脚来到院坝。
夜色浓郁,凉风轻拂。
瘦削少年坐在石阶上,突然泪流满面。
如此夜深十分独自凄惶的场景,在父亲去世后的三年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面对残酷生活,孩子有着无尽的悲伤、无奈和委屈。
十五岁,他才仅仅十五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