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即将到来的祭祀问天,整个宫中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御书房。
黄袍加身的青年敛眸端坐于椅上,斑驳长发洋洋洒洒铺了满背,稍显佝偻的脊背刻意扳直,将死之人腐朽的气味自骨中渗透出来。
沙哑变调,模糊不清的话语在偌大御书房内响起:“……都准备妥当了吗?”
“启禀陛下,万事具备,只等祭祀问天之日国师入局。”
“好。”姜山瘦的仅剩耷拉着的皮松松垮垮包住骨头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孤不希望此事出现任何差池。”
“是!”
面前身着鸦色衣物的男子立刻跪下,低着头语气铿锵。
“下去吧。”
“是!”
男子起身,恭敬地倒退出门。
姜山在男子离去后良久,才缓步踱到支起的窗边,暗黄混浊的眼珠慢慢转动,望向南泊的方向,口中喃喃:
“……孤还能守着这江山多久呢?”
一点青芒自他的余光中一闪而逝。
姜山发白的眉稍稍拢起,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被铺天盖地的咳嗽占据了所有思想。
这具身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
他想要更多的寿命。
更年轻的身体。
他想继续守着这片江山。
这片独属于他的天下。
姜山剧烈地咳着,鲜红的血从齿缝中漫溢,形如枯槁的身躯在宽大黄袍中剧烈抖动,像是秋风中,枝头末梢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颤抖着手,自袖袋中掏出一个袖珍葫芦样的瓷瓶,拔开塞子,有些对不准地往嘴中倒去。
红褐色的液体洒了他满脸,也如愿以偿地滴入他的口中。
咳嗽稍缓。
姜山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如破风箱般呼哧呼哧喘了半天重气,他举起空空如也的葫芦瓶,盯了半晌重重扔在一边。
药。
用前国师所制成的最后一瓶药没了。
不能继续等了。
姜山扶着地缓缓起身,召见了屋外一早就立在那里等候的太医。
“孤无事。”
他说。
“只是这祭祀问天一日不起,孤的心神一日不得安宁。”
姜山背着手,语气中喜怒不辨。
“您的意思是……?”
御医双腿有些打颤,连跪都跪不太稳。
姜山并不作答,反而反问道:“李太医,孤问你,这心病该如何医治?”
李太医立刻答道:“回禀陛下,心病自当由心药来医,只是……”
“只是?”
“回禀陛下,微臣明白了,微臣这就去请国师。”
李太医得了姜山首肯后才敢告退,离开姜山视线后,迅速差遣了马车朝钱府的位置赶去。
这中都虽有历代国师居住的宅邸,但钱嘉风以父母仙去,家中单传,需要守宅为由,拒了姜山的邀约,虽只是一件小事,但仍在姜山心中生了不小的罅隙。
李太医作为宫中老人,很清楚这个在他年幼进宫以前就把持着朝政的人,对于自身的权利有着怎样的病态的偏执。
他明白钱嘉风此去凶多吉少,但他仍不得不去做这个噩耗的信使。
倘若他对钱嘉风心软了,那么将死的则会是他。
然而到了钱府后,李太医绝望地发现钱府如今人去楼空。
他询问最后负责关门的小厮,小厮依着钱嘉风先前吩咐过的内容作答:
“国师卜算到有一人对泰玄未来大有裨益,为表诚意便亲自去接,归期不定,于是便告知我们这些下人这些天可以回家探亲,来日等大人回来,再行归府。”
“完……完了。”
李太医瞪着眼睛喃喃一声,神态恍若天崩地裂。
他早该想到的,钱嘉风既然能为国师,自然对规避风险一道颇有门道,无论如何,他定不会主动等待危险上门,而是会一早做好准备。
现在的人去楼空,便是最好的例子。
李太医有些绝望,在刚刚,他甚至想好了他应该如何逃离中都回到东林。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消。
他的父母妻孩,全在季家手中。
他,以及和他一同前往中都的医者,都是季家培养出来,用来巩固同大庆朝关系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
倘若他只是因为办事不力,被姜山赐死,那他的父母妻孩,可能还会得到一笔用于抚慰的微薄资产,还能靠着那笔资产于东林过活。
但倘若他是因为畏惧而擅离中都,那么他将会被季家追杀,而他的父母妻孩,也难逃一劫。
不能跑。
李太医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样说道,一遍又一遍压下自己蠢蠢欲动的,逃跑的心。
不跑,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自己死。
他深呼吸了几下,坐上马车返回皇宫,只留方才的小厮一脸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样说了之后,对方就露出一副快要死了一样表情。
他耸耸肩,将门关好,小心护着钱嘉风临走前安排好发下的三个月的月例,朝中都外郊赶去。
*
在回到皇宫的路上,李太医见到许多人被拦在宫门外。
他心中有些好奇,却不愿多问。
沉默,低调行事,对人对事永远不要抱有好奇心。
这是他在宫中的生存法则,更是他贯彻了接近一生的人生准绳。
李太医下了马车,稍低着头,微弯着背,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行。
宫内不得驾驶马车,这是大庆朝宫里的规矩,他不敢不从。
正当他好不容易挤到宫门外侍卫面前,准备掏出令牌时,一点青芒自宫内掠出,嚣张至极的女声从天而降:
“就这还想杀我,连个皇宫都进不来。”
女声清越,像是春日里将将化开的溪水中,剩余的薄冰轻轻碰撞,虽寒凉,但依旧可以联想到温暖。
可这样的声音,李太医听来却如坠冰窟。
这是谁。
她为什么会从宫里出来。
她为何会被追杀。
又为何会在此出言挑衅。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手中的令牌就被身旁的年轻人抢到手里,人潮骤然翻涌,他成了人海中浮沉的一片枯黄的叶。
混乱,踩踏,叫骂。
李太医尽力避开人群的冲撞,用年事已高略显笨拙的大脑努力而缓慢地思考。
一个在他心中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想法缓缓浮出。
他顾不得什么人生准绳了,在涌动的人群中抬起头。
少女逆着光的身形太过模糊,也太过纤细,让他一时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的猜测。
这样的人,真的可能会逼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