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陇每年水患天灾不断,但都靠着国师,提前建高了堤坝,才护得百姓安康。”告密者长了张周正的脸,眉粗嘴唇厚,看着很有信服感,“可今年……”
“今年不是也在治?凭这个就想让我们相信苍陇没了国师,莫不是把我们当傻子?”
“没错,国师的事哪由你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信口雌黄。”
“再乱说话,官府可是要派人来抓你的。”
被围在中心的男人见身旁围的人越来越多,嘴角的迅速闪过了一抹古怪的笑意,他往后撤了撤,寻到一个高台站上去,他提高了声量,“今年汴都连续发了三次大水,前两次,靠着前些年提前建好的坝挡住了,几乎无伤亡;至于这第三次嘛,你们可能还没听到消息,但也察觉到了吧,这几日几乎没有来自汴都的商客。”
男人往下环视了一圈,继续道,“这往日啊,十个商客里面必有三个是汴都的。”
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果然有好几个带上了几分慌张。
“话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在下要说的几句话,可是砍头的大罪。”男人故作高深地压低了声音,瞬间就调动了在场所有百姓的注意力,“出不了一个月,苍陇就会失守……”
……
当年姬书砚亲手为苍陇构建的边防,在一次又一次的釜底抽薪下,被连着攻破。
清月居、邑山关、达沃县,掌管着苍陇几乎全部的矿产,算得上是苍陇国的心脏。
里面采出的矿石可以冶炼出极其锋利的兵器,彩色晶体更是拥有极高的商业价值,即使是东邹这么一个重商重利的国家,也不敢说大话,里面随便一座都够他们吃一盅的了。
姬书砚攻下这三关可以算直接拿捏住了苍陇的七寸,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手起刀落,取其性命。
不过,他没有乘势追击,在攻略最后一关清月居后,便叫停了军队,准备停下来休整一番。
可这一操作却引得不少人的反对,尤其是副将,关蓬冈。
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眉头便重重拧了起来,想也没多想,大步往姬书砚的帐篷处走去。
关蓬冈体形魁梧,凶神恶煞,怒极板起脸的时候,会带上几分吓人的土匪气,到帐篷门口时,那股子蛮横劲更是满得溢出来,一把挥开两个守卫,径直闯了进去。
“姬书砚!懂不懂打仗?现在休整和养虎为患有什么区别!”关蓬冈一掌拍下姬书砚面前的桌子,不轻的力道瞬间就将茶水震出来了大半,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书砚的脸,“我们能连破三关靠得就是出其不意,现在停下,往后他们苍陇提前做了准备,你此举,到底是何居心!”
姬书砚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地把茶碗往外移了移,“你没资格质疑我。”
“姬!书!砚!”关蓬冈目眦欲裂,三个字仿佛从喉咙底发出来,瘆人极了,“别以为有太子照拂,你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姬书砚的瞳孔里的墨黑浓到散不开,藏着冷厉又成熟到诡异的锋芒,冷血果决的皮相让他无需做什么,就让人不由地缩起身子后退,“你想怎么做。”
听到这个回答,关蓬冈像是达到了什么目的般,松了几分劲,起身耸了耸肩,大言不惭道,“末将清楚,咱们姬将军顾着伤员,所以,何不将伤员安置在这清月居,剩下健全的继续北上,一举攻上京都,拿下苍陇。”
姬书砚的嘴角无声地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嗞啦”一声,推开了凳子,面色如常地移动到右侧的兵器架前,宽大干燥的掌心缓缓抚过长枪的枪杆,朱色的红缨与修长的指节纠缠,恍若冰火相撞,煞是好看。
可艳丽外表之下,却是极致的危险……
“姬,姬书砚,你想干什么!”尖锐的铁器枪头距离脆弱的脖颈不过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关蓬冈的冷汗被吓得“唰唰”流出来了大半,方才的盛气凌人顿时弱了,可嘴还硬得很,“见有人反对,就想杀人灭口?姬书砚,你好大的脾气!”
两人对峙的火药味一触即发,若不是门口忽然传来“哐当”的落地声,下一秒关蓬冈就能气急和姬书砚打起来。
“关蓬冈,你好大的胆子!”宋轻晚顾不得地上被撒的满地的汤药,气愤上前,一把推开关蓬冈,将姬书砚护在身后。
关蓬冈当然不可能被一个小娘们推动,往后退几步也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和宋轻晚向来不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娘们进军营,简直就是笑话!又不能打仗,还拖后腿。
“宋姑娘,你可不能因为姬书砚是你夫君,就不顾真相,满口谎话吧。”关蓬冈轻蔑地看了眼被女人护在后头的姬书砚,阴阳怪气道,“方才可是我被枪指着,我可看不出来我有什么破坏规矩的地方。”
宋轻晚怎么看不出来这人在耍赖。她是清楚姬书砚为人的,若不是真地触及到他的底线,姬书砚怎么可能会将枪头指向自己人。
况且这个关蓬冈也是个会惹事的,从姬书砚带兵从商邹出发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和姬书砚唱反调。两人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不仅是因为姬书砚卓越的领导能力,还有的是关蓬冈那暴脾气下不容小觑的战斗力。
两人的脾性天地各方,难以调和,但能力又却是强。
目前为止,姬书砚都是坐镇后方,负责派兵部署,进攻战略;而关蓬冈负责具体的实行,连破三关,数次以少胜多总会给他一种错觉——
即使没有姬书砚,他也能顺利拿下苍陇……
莽撞到有些单纯。
“下去,我不想再说第二次。”姬书砚上位者的气势全开,狭长的眼眸闪过危险的光芒,眉心中央的那颗红痣更是诡异,好似被一滴滴滚烫热血浇铸的红花,撕破出色外表后露出的阴郁和骇人。
关蓬冈的气焰被姬书砚一吓,“哗啦啦”又被灭了大半。
于是,和之前无数次做的事情一样——
甩袖,冷哼,“警告”地瞥了眼姬书砚,接着高傲地扬起头颅,像只斗胜的公鸡,雄赳赳地退了出去。
宋轻晚也跟着出去了好一会,再回来时,手上又端来了一碗苦涩的汤药。
“还好水放得多。”宋轻晚把药缓缓推到姬书砚面前,“书砚,趁热喝。”
黑褐色的汤药上头还飘着一阵令人泛苦的气味,姬书砚反射性地皱起眉头,随后又抬眼盯着宋轻晚,视线里还带着些许的疑问。
宋轻晚反应了好半天,才“啪”地拍了下手,她有些尴尬道,“蜜饯不小心掉到地上了,今日就先凑活凑活,明天肯定会有新的。”
当初钟离君尧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方子递给她,说是能治疗姬书砚不举的,叫她每日一剂给对方煮着,总有一日会好的。
她煮了快一个月有余,可姬书砚这病,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直接问对方还能不能……
“这个药要喝到什么时候?”姬书砚一口闷掉碗里苦得不行的中药,整张脸不自觉地僵了些,手指更是苦得蜷曲在一起。
宋轻晚打了个哈哈,“这是太子殿下特意给你找来补身体的药,才喝了三分之一,至少也要把剩下的喝完吧。没觉得喝了药之后,身体有很大的变化吗?”
当时,她脑袋一个宕机,在姬书砚问她具体是治什么的药的时候,扭扭捏捏说不出那些虎狼之词,只模糊说了是补身体的药。
好在姬书砚也没有深究,信了。
“很大的变化?”姬书砚垂下眸子,拳头松了又握,“暂时还没发现。”
“这种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宋轻晚一把拿过桌上的药碗,红唇轻轻一笑,随后迅速转身逃走了。
姬书砚单手托腮,长腿交叠,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确实得慢慢来,不然又跑了。
……
“陛下!您有什么好顾虑的?再不做部署,苍陇还怎么活下去啊!”甘玉书一身的傲骨终是为宋帝弯下,他堂堂一朝宰相,哪有这么狼狈过。
只见甘玉书拖拉着膝盖,蹭着干硬的地板扯住宋帝的下摆,言语卑微又激昂,“陛下!还请陛下御驾亲征,大慑那些不知所谓的恶徒!”
当初控制的母蛊,顺德公公被靳桃浪灭掉后,宋帝这条子虫就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啃食殆尽的大脑做不了多余的思考,只能悲惨地按照自己的本能生存。
纵情享乐成为了他每日不可缺少的部分,国家大事被他冷落在一旁。
任凭苍陇发生了多大的事,民愤有多激昂,都与他无关。
而魏学年乘机大揽特权,在宋帝的眼皮子地下干了不少龌龊的勾当。
甘玉书这个宰相,看在眼底,恨在心底。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怪宋帝,只觉得是自己的无能才造就了如此荒唐的局面。
“浮星阁……”宋帝的混沌的眼神忽地清明了一瞬,嘴边下垂的皮肉有了细微的波动,沧桑累极的嗓音幽幽地传进了甘玉书的耳朵里,“浮星阁……救苍陇……”
这句话说完后,宋帝又恢复了原来那副颓废荒淫无度的模样,挎着几乎将前身都露透的黄袍,脚步虚浮地朝娇笑连连的活水池走去。
闻言,甘玉书连忙站起身,蹒跚的步伐因为得了指示,缓缓变得坚定,他的身后分明无一人,铿锵急促的脚步却无端地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宦官顺德当初代替靳桃浪接管国师府和浮星阁,里头的东西要么封了,要么就是烧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宋帝想要的,但总比什么希望都没有好。
到达浮星阁门口时,他愣神了一刻,没想到当年受万人敬仰的浮星阁有一天会变得如此苍凉。
门上的好几块铁生了锈,亮丽的朱红色也不再鲜艳,甘玉书对门上的那些封条置若罔聞,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让苍陇百姓好好活下去,这些叛逆之举再多些又有何不可。
推开沉重的大门,第一步就踩到了一本书,视线上抬,便是一地散乱的书籍,它们大半的都被毁了,中央的圆形演算盘烧得更是彻底,顶部垂线而下的铃铛些许还留着黑红色的烟熏痕迹,外头的风一吹,轻飘飘地摇出几分宿命的味道。
甘玉书的脚步放得很轻,翻阅的动作也是,一本本曾带苍陇度过劫难的古籍如今变得这般落魄。
这些都让甘玉书不由地感到悲凉。
手里的书,一本本的,耐心地被放回了墙边的架子上,空气中灰尘下落的速度很快,它们像是追随浮星阁很久的精灵,即使再调皮,也终是会安静地落到地上。
二楼,三楼……到最后的七楼,甘玉书一层一层地逛过去,排书整理书分明是个很累的活计,他做起来却异常轻松,这么一趟下来,竟然连一滴汗都没有出。
“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甘玉书伸了伸自己这把老骨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拍了拍手,沿着旋转的楼梯又踱回了一楼。
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他就打算到国师府再试试,将门再次关上的那一刻,浮星阁顶部系着的红线忽然全部断裂!
“叮叮当当”混着“哐哐当当”,齐齐响彻在寂静的空间内。
甘玉书被这一变故晃神了,脚步仿佛受到了两任国师的指引,缓缓往浮星阁中央移去。
红线系着红铃铛,弯弯曲曲地在地面扭成了各种形状。
甘玉书顺着台阶往上走去,从高处俯瞰整个图案,在看清的那一刻,他的腿竟然不受控地软掉了,险些失了平稳跌坐在地上——
那个图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是姬家专属的家族标志!
孤狼和蛇!
浮星阁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姬家不是被灭了吗?
那通缉的姬家长子,姬书砚从未再出现在任面前……
想到这,甘玉书的脑中陡然闪过一抹精光。
当初顺德给出了铜盘追击姬书砚,但那时的追击队伍只有一人生还,铜盘还莫名其妙的失踪,顺德更是在不久之后暴毙。
这一切就像,就像预先安排好的一样。
姬书砚,是被国师选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