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这座修道院的神官长很看重这次女巫处罚,故而早早派人准备好了柴火。
“修斯,你身后是……?”
“是前两天我看中的圣女。”
名叫修斯的高级神官看着有些尖嘴猴腮的,脸颊两侧向里凹陷,他身后跟着的姑娘则很漂亮,金发碧眼,套在圣女所穿的洁白长裙里,像是个刚刚坠入凡间的天使。
修斯总是艳福不浅,这是叫神官长都羡慕的事,他出门布道祈福总能碰上绝世美人,被他以圣女的名义带回来玩弄,过几日厌了便换新的。在这世道,谁能与神说话谁就是掌权者,纵使那些姑娘再不愿意,她们的父亲也总不会愿意舍弃圣女降临的荣誉,再说了,修道院可是会给他们金子的,谁又能抵御财宝的诱惑呢?
于是这个可怜美丽的姑娘像一只未经人世的小鹿,被修斯这只老狐狸牵着往地牢里去,她的头发湿答答的,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水痕。
“外边下雨了?”
修斯回过头,向神官长回复:“是的,她来的路上碰到了,只是一场小雨。”
神官长点点头,默许他将人带下去,却发现地上的水痕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淡粉色,滩在地上时边缘形成了诡异的圆弧状,好像这不是水,而是某种胶质。
他俯下身,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伴随着一阵酥麻感,他眼前闪了一下,好像有一天他连续主持三场女巫处刑后的眩晕。虽然他知道那不过是吸入太多炭火的缘故,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慌张的民众,他在那一刻见到了神明。不过这次他当然没见到神,当视力恢复后,他发现那种奇异的淡粉色褪去了,地上只有一滩普普通通的水渍,于是他叫住一个匆匆经过的年轻神官,叫他去取抹布来擦干净。
刚刚应该是看错了吧?别紧张,乔治,等过了明天的处刑你就能去格林城的分圣殿了,到时候做了大主教就可真是一步登天!
他在心底宽慰自己,却还是早早起了床,今天除了处罚女巫还要做圣礼,等他到沐浴间时人倒是几乎都齐了。
不管在哪个时代让自己的上司久等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有人偏偏不懂这个道理。老狐狸休斯迟迟不见踪影,神官长乔治问起时只有一个年轻人低着头答话:“我今早去地牢听见门口那个房间里还有动静。”
啊,里面藏着被休斯囚禁的美丽天使呢,这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神官长命令这个年轻人去地牢里寻休斯,却听见门口站岗的圣殿骑士发出哀嚎。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人脸上糊满了鲜血,以勇敢著称的圣殿骑士惊恐得像是一只被惊扰的野猪,他跑了不过三步就跌倒了,紧接着被一只生着利爪的手刺穿小腿肚。
那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或者说那曾经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他的手脚反扭着,肚皮朝上,白色的眼睛看着有些呆滞,接着折过头咬断了骑士的喉管。
“神官!神啊!救救我啊!”
接着跑进来的是好几个平民,他们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裸露的伤口在众多神官眼前迅速恶化,溃烂成了巨大的黑紫色疮。
他们在几分钟之内变得和那乞丐一样了,大张着嘴巴,扭曲着身体,发疯似的朝神官们扑去。
死亡,感染,再一次死亡……修道院变得和外边一样,本该被束缚在地狱的怪物开始横行人间。平民也好,贵族、神官也罢,都成了怪物眼中的食物,要么被吞下,要么…就变成行尸走肉……
凯瑟琳一行人出来时距离第一只怪物出现已经过了17小时,天色黑得像是缀在教皇像相框上的曜石,冷冷的月光从那些彩色的装饰玻璃中间射进来,眼前的画面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尸体,满地都是尸体,拆解出来的内脏四肢散落在地上,仿佛是顽童拿着破洞糖果罐倾倒的杰作。
修道院内部空间很大,凯瑟琳估计了一下,大约每五平方米的地方就窝着一只佝偻的怪物,许是因为食物充足的缘故,它们不知餍足地埋在尸堆里大嚼大咽,全然没顾及凯瑟琳一行人的突然出现。
“嘘!”
珍妮还是打头阵,她半蹲着身子,把脚步放得很轻,佐伊似乎是有些害怕,抓住了凯瑟琳的手,嘴唇被咬得发白。
“没关系,只要我们……”
凯瑟琳安慰着,一不留神踏入了个浅浅的血泊。
“啪嗒!”
血液溅开。
离她们最近的怪物被声音吸引,往凯瑟琳那爬了几步,鼻子向上耸了耸,接着不动了。
珍妮又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对凯瑟琳招手,然而就当凯瑟琳抬起腿时,那怪物突然咆哮着向她扑去。
“往回跑!跑回地牢里去!”
骚动就像往水塘里丢下一颗石子,越来越多的怪物被声音吸引,辐射一般向凯瑟琳涌来。
“快点!”
珍妮踹开地牢门胡乱抓了一把,正好捏住了凯瑟琳的手腕,将她直接甩到地上,差点沿着台阶滚下去,而抓着凯瑟琳衣服的佐伊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失衡跌在了地牢外边,想往里爬时一只怪物已经扑上来掐住了他的腰。
“滚!滚开!”
凯瑟琳拔出刀对着那怪物的手臂一通乱插,终于逼得它收了手,又和珍妮一起将佐伊拖进去,关上了木门。
“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珍妮死死抵住木门,不让外边的怪物进来,可她的身体在发抖,凯瑟琳看出来这扇门支撑不了多久了。
不过眼下更棘手的是佐伊,她的腹部出现了好几个洞,怪物的指节就是从这里插入,现在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来,凯瑟琳透过破损的衣物看见那些外翻的血肉,知道佐伊伤得很重。
“我是不是要死了?凯瑟琳,我不想死……”
佐伊用力喘着气,她的腹部一抽一抽的,挤出更多鲜血。
“不会的,佐伊,不会的,我们都会活下去。”
凯瑟琳看着佐伊现在这样既心疼又内疚,撩起她的上衣想帮她好好检查伤势,却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那块淡蓝色的晶体从内衬口袋里甩出来,正巧碰到了她的伤处,居然就和血肉融在了一起,随着佐伊的呼吸一点点消散,与此同时她身上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很快就又恢复了光滑。
“这是……”
佐伊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不痛了,她坐起身,同样震惊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怎么回事?我不是要死了吗?”
可她现在不仅没有死反而变得精力充沛,一股小小的自信火苗正在她心底燃烧。
“是晶石!那块蓝色晶石!”
凯瑟琳想明白了,突然拽过佐伊的手用力咬了下去,虎牙在她手臂上扎出一个小小的破口,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们三人一齐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珍妮的身子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只掉皮发青的手从门缝里挤进来,被凯瑟琳砍断后赶了出去,隔在外头。
这扇门撑不了多久了,怪物破门而入是迟早的事,到时她们还得死在地牢里。
“凯瑟琳,珍妮,我有个主意。”
佐伊举起手,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棕色的瞳孔让人想起山崖上裸露的岩石,安静而又镇定。
“让我来拖住它们吧。”
“不行!”
剩下两个姑娘异口同声。
“我们决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凯瑟琳说完又缓和了下语气,“佐伊,我知道你是想救大家,可是我们不知道你这种自愈能力的限度在哪里,会不会突然消失,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让你去送死。”
“我不是去送死,我是想保护你和珍妮,不是你们告诉我只要我们中间能活一个就好了吗?我就算死了,也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这是你们教我的啊!”
“不,佐伊……”
凯瑟琳一时有些语塞,佐伊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明白要如何才能说服别人,也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果你们当我是朋友,是姐妹,就不应该阻止我。”
佐伊朝凯瑟琳走近了几步,突然变得强势起来,她几乎是从凯瑟琳手中夺下匕首,先在左掌中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这次的出血量出乎意料地小,刀口在划出来的瞬间开始愈合,不过几秒就恢复了光滑。
“你们看,我能救下大家,请相信我好吗?”
佐伊的眼睛闪出了水光,这次凯瑟琳没再劝她,也不打算再阻止她了。
“我相信你,佐伊,我的姐妹。”
珍妮没说话,她的眼睛也湿润了,谁能想到这位最柔弱天真的小妹妹会成为她们中做出最大牺牲的那一个?第一次见面时她还在心中嘲讽佐伊的脆弱,现在却要亲自放她走入人间地狱,为自己换来生机。
“这次,让我来保护你们。”
珍妮点点头,觉得鼻子发酸,在离开木门的瞬间抓住了凯瑟琳的手,她们拼尽全力向地牢深处跑去,一直冲到十几米外的楼梯拐角。
“我们要做好准备,不能浪费佐伊为我们做的牺牲。”
“嗯。”
凯瑟琳点头,和珍妮一起暴力将地牢壁上的灯架拆了下来,又四处找寻起来,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利用的东西。
与此同时,佐伊正把匕首插入一只怪物的眼睛。
这活比她想的要轻松,莫名充沛的力气让她很容易就从怪物脑子里撬出晶石,但经验的不足不是靠巨力就能补上的,很快她就力不从心了。
当一只怪物被她按在地上刺穿脊椎时,另一只怪物趴到了她背上,咬住了一块肉。
“啊!”
越来越多的怪物涌进来,趁她不注意时有一只将利爪插在岩峰里,往地牢深处爬去了。
不行!她不能放怪物进去,一只都不行!
“给我…给我回来!”
她抽出刀扎在自己背上,将一大块皮肤连同怪物的下颌一起切了下来,接着往前跑了几步,扑出去拉住了怪物的脚踝部位,硬生生将它拖回。
怪物挣扎,回过头将利指扎进了佐伊的脖子,佐伊在那一瞬间听到了水声,像是春初刚刚复通的井水管道,噗嗤一声喷涌而出。
就在这时另一只怪物扑过来,缠住她棕色的长发,将她的头皮向后撕扯。
“啊!”
父亲……父亲别打我了!
佐伊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裙,蜷缩在积了灰的角落里。
她的父亲,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脸颊上有一层起了壳的煤灰,衣服却很整洁,这是佐伊勤劳做家务的结果。
“父亲,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
然而男人并没有心软,他板着脸,像一直以来那样,粗大的手掌抓住了佐伊的长发,将她从那个小角落里拽出来,一直在地上拖行。
“我愿意嫁给他,我愿意的!”
拳头落下来砸到她背上,佐伊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鼓,肺腑因为颤动而发出响声。
“呜…我真的不敢了……”
她连哭声都是微弱的,像是一只无力反抗的小动物,可这种示弱带来的是暴行的加剧,男人对着她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接着的是粗俗不堪的谩骂。
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对自己的家人这样,在这个男人眼中,佐伊好像只是一件能换来财富的货物,如今不仅婚事泡汤她还被指为女巫,叫他在这个小村子里丢光了脸面,自然是落不到好下场。
“别打我了!别打了!”
佐伊终于忍耐不住嚎叫起来,她眼前出现了很多东西,先是妈妈,这个有着圆脸蛋棕眼睛的乡下妇人总是乐呵呵的,温柔地冲佐伊笑,然而只是一瞬便消失了。接着的是凯瑟琳和珍妮,她们并排站着,呼唤佐伊的名字。
“佐伊,你是我们的姐妹。”
佐伊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她觉得火焰正从心中烧出来,叫她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一起爆发。
“我……我能自己做出决定,你没有权力打我!”
佐伊跳起来,将背上的怪物扯下,虽然那撕掉了一大片头皮,但愈合的速度太快,马上就将那个血淋淋的伤口补上了。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凭什么把我将猪羊一样卖给另一个男人?凭什么?”
她似乎陷入了幻觉,将眼前的“父亲”扑倒在地,抓起他的头一下下砸到地上,直到那张满脸横肉的丑脸变得血肉模糊。
接着是将她五花大绑的人,为首的青年体态偏胖,差点就成为了她的丈夫,在得知她逃婚后这个青年第一时间去了修道院指控,污蔑佐伊是被恶魔诱惑的女巫。
“就是她!给我把她绑起来!”
他的那群朋友们扑过来,嬉笑着,将佐伊绑紧,好像是在耍弄一只待宰羔羊。
那时佐伊哭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过换来一轮又一轮的言语羞辱。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疼痛带来的幻觉中,佐伊挣脱了绳索,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掐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脖颈。
“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怪物的脊椎被她折断了,头歪向一边,依旧活着,佐伊就一拳一拳砸上去,直到它破碎,挖出红宝石般的晶石。
晶石在碰到伤口的瞬间融化,汇入她的身体,佐伊觉得自己变得更强大,也更加兴奋,她甚至开始享受这个过程。
“去死吧!神官,骑士,说我有罪的人!你们都去死吧!”
她笑起来,看着一只怪物撕开自己的肚子扯出内脏,竟然将手伸到它嘴里,硬生生将它的下颌撕下。
“都去死啊!”
疼痛已经可以被忽略了,腥臭味布满全身,佐伊趴在层叠的怪物尸体上放肆大笑着,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