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州之行让汪永庆感觉到了家族处于一个生死决择的十字路口。
这么讲吧,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最让他心惊的是陈道玄背后有‘神禅寺’的支持。
这释放出的是一个什么先兆呢?
在此之前,汪氏的确是比较看好就藩东路唐州的‘唐王’,可是现在汪永庆不这么认为了。
从陈道玄这位‘钦使’横空出世,又出京一路到了孟州,他的崛起宛如神迹,但他所做的事都在透露一个几乎能看到的目的,那就是针对罗太后和唐王,从京里到孟州,都是这样。
而‘四公一侯’选择坐山观虎斗,本来罗太后加上唐王就是他们潜在的对手,尤其是两位皇子外戚的陈国公与赵国公,他们巴不得陈道玄把唐王摁死在唐州。
再就是陈道玄背后还有‘武陵侯’杨宗瀚,谁知他是不是武陵侯势力延伸出来的一只触须?
武陵侯虽是‘侯’,但他不比四公任何一位差,天下人皆知。
许多别人看不透或不知道的事,这位‘钦使’都清楚,甚至清楚的令汪永庆都背脊冒冷汗。
人家明言要收拾‘三大商号’,就从孟州开始。
汪永庆权衡利弊得失,感觉不好做出决择,但不代表他不能够继续观望形势发展,那就要与陈道玄‘合作’孟州银司这个买卖了,总不能得罪这位或就此划清界限站去对立面吧?那才是不智之选。
聪明人基本不会做傻事,‘庆记’能发展出如今的规模,正是因为掌舵的聪明,他知道该怎么选择,无非是四处撒网、重点培养,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东边不亮西边还亮呢,商绅图利,不要乱站队,不然死的最快的就是那个先站队的。
一个商绅跟着先掺乎什么?这不是赚命长吗?你赚你的钱不香?
‘鼎源商号’是态度鲜明的支持‘唐王’,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鼎源商号压根就是唐王势力搞出来的,人家支持自己有问题吗?
汪永庆扪心自问,我‘庆记’又不准备参与乱事,那是致祸之道,绝对不能参与,不然‘庆记’就给‘江南村’开席了。
钦使拿话挤兑他,问他汪氏有没有胆子跟着哪个去造反?唐王天师道又或是江南天魔教?
这对‘庆记’来说真是诛心之问。
就算庆记看好‘唐王’,也仅仅是‘看好’,不可能举家投入,一定要谨守自己为商者的底限,老三汪应居然动了要杀钦使的念头,实在是愚蠢的很,你再年轻气盛也不该如此之愚蠢,看来还得多磨砺啊。
问女儿是不是让她二哥来孟州坐镇,与陈道玄合作‘孟州银司’,其实是老汪有了新的念头,孟州刘氏能把女儿送进陈宅,我汪氏不能?既然要送这个幼女入过去,那不问问她的意思,日后枕边风一吹,谁顶得住这个啊?
老汪是行一步、看三步的智慧。
女儿寡淡下来的回应,让老汪知道她不喜二兄来孟州,这次本来不准备带老三汪应来,也是女儿替他求了情的,谁知他的表现太腌臜。
他居然要杀陈道玄?
那汪静涵都不敢留他在孟州了。
“乖囡啊,本来为父以为你三哥也能做这桩事,但他……你也看到他那个态度了,毕竟你二哥稳重,识大体,为父的意思是先让你二哥在孟州盯上一年半载的,把营生都捋顺了,再叫你三哥来,你说呢?”
老汪还是头一次这么态度诚恳的‘劝’闺女,就怕她心里不喜,翻回头和她二哥做耗,那就真的很麻烦呢。
静涵却隐隐感觉到父亲态度的变化,似乎隐含了另一层意思。
她豁然贯通,之前三哥说自己中意那钦使,怕是提醒了父亲?他对自己这般说话,看来心中已经决定要把自己效孟州刘氏一般送人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做女儿的悲哀,为了家族利益姻亲,才能体现你最大的价值,若连这一点作用也没有,家里谁还当你是个‘事’?哪怕是亲兄弟姊妹,也是这般世俗的目光,世道给女人的定位也是这样。
既然如此……汪静涵心下有了决定。
她道:“爹爹,二兄在京城坐镇,怕是对这位钦使大人的观感不好吧?再说了,京城分号那般重要,离了二兄也是不妥,孟州这边的营生不若由女儿来打理好了,当然,爹爹若信不过……另说。”
汪永庆捋髯望着幼女,她果然聪慧,已经想到我要怎么做了,这是跟我要的‘嫁妆’吧?
“乖囡,为父出这个数,你去见那钦使陈道玄同他谈合作,谈下来你就留在孟州做这边的主,你道如何?”
汪永庆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
“三百万吗?爹爹。”
“嗯,不能再少了,孟州刘氏都拿出上百万,我庆记大东家汪氏不出此数都没脸啊,你觉得呢?”
确实不能再少了,但三百万真的多吗?
钦使要在孟州开建国朝第一家官方‘银司’,规模会小吗?
静涵是这么琢磨的,但也看得出来,父亲是出这点钱平眼前的事,也算给了陈钦使脸面,表达了‘庆记’的态度,看似没大毛病。
……
陈道玄自然清楚汪氏很快就会有态度,因为自己给他们的就一天,总不能明早赶过来吧?
那么,只能是今日的后晌,最迟就是夜里。
结果后晌申正时分,汪氏递进帖子,老汪没来,是汪小姐静涵一个人来的,随从连二门都没让进,她就被‘獬卫’接了进去。
“三百万?”
陈道玄亲自接见了汪氏小姐静涵。
听她说了来意,庆记汪氏愿出三百万银参与‘孟州银司’,这也就表明了与陈道玄合作的态度,我们汪氏可不准备造什么反,或支持哪一个人有野心的人,我们恪守行商法则。
“是,陈大人。”
静涵也不能说再加上‘我’,这话得长辈来谈的,是另一个事了。
又一次见到英逸绝伦的少年权贵,静涵的心噗噗噗的乱撞,自己真招不得这个,此人实在是太俊了,自己活十六年没见过再俊过他的。
所以,说话时声儿都有点颤。
“孟州银司虽是草创,但预计投入的本金是三千万现银,但是这三千现银只占其中五成股子……”
“啊?”
静涵虽跟着父亲没少见大生意,银钱出入动辄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也见过不少,也明白经商之道中的关窍,一分银子一分权,三千万银只占五成,她没听懂。
“小女子愿闻其详。”
“另五成是孟州官府的信誉和官方保障,其中包括孟州码头利益在内的‘保障’,官方之所以是官方,其信誉与保障不是能拿银子多少来衡量的,也只有官方才兜得起这个底儿,比如说私营商号,明天说跑就跑了,天南海北的,小老百姓你去哪追银?全副身家都在里面,这还叫人怎么活?但官方不一样,官方跑不了,孟州码头跑不了,每年码头的钱货吞吐量有多大,本使认为你们庆记心里更清楚,有这个做保障,你说这信誉起得起不来?”
“……”
若果真如此,三大商号是比不了的,毕竟三大商号说是无根飘萍都不为过,真的跑了谁能怎么着了?就算官府抓住了大头儿,还能归还老百姓几个银钱?最终苦的还是老百姓。
甚至可以预见,‘孟州银司’一但横空出世,三大商号的银票宝钞将受到极大的冲击,光是孟州一地的兑换现银或许他们能应付,但孟州银司的票钞出了孟州呢?分号建去其它州县呢?
“也就是讲孟州银司本金总额等若六千万?”
“正是,对外只出让三成的股子,你汪氏出300万也就是半成。”
“敢问大人一句,私人最多能吃进孟州银司多少股子?”
“最多一成吧,再多了不合适,毕竟对外只放三成,总得留点给别人不是?本使晓得你们‘庆记’家大业大,但那只是目前,以后,真不好说,孟州银司不会只在孟州,京东东路诸州都会有孟州银司的封号,这一块不会给三大商号银庄生存空间的,再讲句诛心的话,三大商号这些年赚去多少黑心银子,自己心里有数,朝廷是会给它们一个机会,但不会一直任由他们动摇国本,哪个继续做,或与孟州银司做耗,便是朝廷死敌,异日不夷九族,也夷三族。”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血淋淋的杀气。
静涵心中一惊,难怪父亲要把自己送给陈钦使,这是拿刀的人啊,自己跟了他,是父亲为汪氏谋的一条退路。
看来他之前说的那些,不是在吓唬汪氏。
只是,孟州银司真能做起来吗?
就听陈道玄又道:“参与孟州银司的合作者,要在其本地筹建孟州银司分号,准其入股三成,若往其它州县开设,准其入股两成,最重要的一条是,合作者日后一切商贸易货只能用‘孟州银司’的银票宝钞结算,尤其对你汪氏来讲,这是本使能给你们的唯一一条活路,庆记若是做不到,就继续在江南逍遥吧,等本使整饬了山东之后,调头南下时,汪氏要做的事只有一桩,就是把埋自个儿的坟墓都挖好了……”
让汪氏庆记以后用孟州银司宝钞结算,这不是要毁他们根基吗?
说是毁,其实是一条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