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朝躲在小山包的斜陂后。他的斜前方是一队巡视的南蛮贼寇。这是一队二十多人左右的兵马。
阮郎星与他并排躲在陂后。
顾云朝正死死盯着这队兵马,旁边的阮郎星却忽的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开口:“云朝啊……”
阮郎星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顾云朝的耳廓,一呼一吸的喘气惹得顾云朝浑身僵硬不自在。
顾云朝蹙眉,抬手推开他,眼睛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阮郎星,死死盯着路过的南蛮贼寇,开口说话:“怎么?”
“本君手疼啊……”
闻言,顾云朝终于分给阮郎星一个目光。他看向阮郎星低垂在身侧的手,唇不自觉紧抿。
阮郎星的右手似乎是骨折了,阮郎星是这么说的,顾云朝不是很相信。
顾云朝面无情绪,收回目光,重新抬眸看向南蛮贼寇。
片刻,顾云朝抓紧终于准备出手里,此时,正是南蛮贼寇把队伍后背露给他好时机,他没有犹豫利剑出鞘,从后面攻去。
那群南蛮贼寇不防,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先被顾云朝撂倒了数人。
随后不消多时,剩下十几人很快也被顾云朝处理掉了。
顾云朝发丝显得杂乱,身形却依然挺拔,握着利剑的手强而有力。
顾云朝执剑而立,目光观察四周,确定是否还有漏网之鱼,他手中利剑染血,鲜血蜿蜒盘旋顺着剑身流下,直到剑尖不断滴落在土地上。
阮郎星泰然自若坐在小山丘旁,目光一直跟随着顾云朝,直到顾云朝把人处理干净,阮郎星才笑嘻嘻开口:
“云朝啊,你杀人的模样,一如既往令本君着迷呢!”
顾云朝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不管他,转身就走。
阮郎星在身后大喊,“云朝啊,你来拉本君一把啊!本君右手不行啊,站不起来!”
顾云朝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忍耐到极限了。
“站不起来,你就坐在这等死!”顾云朝转身,不客气道:“若不是你不听招呼,我们怎么可能被南蛮贼寇围困,逼到这个地步?”
阮郎星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顾云朝继续道:“穷寇莫追、穷寇莫追,你堂堂北城主君,征战沙场多年,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吧?”
“你难不成听不懂我的命令?或者是,你压根不屑听我的命令!”
阮郎星急忙解释:“我不是,我会听你的命令!”
顾云朝怒道:“那你追着那南蛮将领干什么?我说了要收兵,你到底还追什么?”
阮郎星愣愣看着顾云朝,微微垂眸,一向话多的阮郎星,此时竟然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阮郎星才低声道:“但是,我气不过……他伤了你……”
顾云朝离阮郎星有些远,一时间没听清楚阮郎星在说什么。
他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阮郎星敛下眼底情绪,抬眸,看向顾云朝,不答反而开口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又跟着追过来做什么?我找我的死,你又何必追过来?”
顾云朝气的呼吸都有些颤抖,“不阻止你,我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阮郎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地苦笑,“为什么不呢?”
二人四目相对,阮郎星唇角带笑,目光戏谑,顾云朝紧紧攥着长剑,手背青筋暴起,眼神冷冷。
阮郎星显然不准备放过他,笑道:“你可是领兵主将啊,撂下担子追来…你就不怕,南城因此失守?”
一时间,顾云朝脊背僵住,眼尾微红,他迅速偏开头,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而另一只手忍不住颤了颤。
他是害怕的。
他怕南城失守。
可是……当阮郎星脱离队伍向敌军追去时,他脑子里不停叫嚣着,思考慢于动作,当他觉得大事不好时,已然来不及了。
阮郎星嗤笑一声,“……顾云朝,你承认吧,你心中还是在乎本君的……”
此时微风拂过,带着热意和血腥味儿。
这一阵风将顾云朝吹醒了,他喉结滚动,转回头看向阮郎星,“换个人,本将军,也得把人带回去……少自作多情了。”
阮郎星笑容僵住,眼神游移,可口中还是肯定道:“你说谎,本君知道。”
顾云朝蹙了蹙眉,眼神冷冷,“那又如何呢?阮郎星,你想确定什么呢?确定我在乎你?确定我对你的心思?然后呢?”
阮郎星嘴唇微颤,一时语塞。
顾云朝冷笑一声,“主君,莫不是忘了……当初你亲口对我说的话?”
阮郎星眼底闪过慌乱。
“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说……”
阮郎星眼底闪了闪,慌忙道:“别说了……本君又不是故意的,本君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本君不是故意的……”
顾云朝的眼眸沉沉,片刻,顾云朝移开目光,看向远处。
阮郎星当年说的对,他顾云朝好骗又愚蠢。
不愚蠢,又怎么会动了撂担子的心思呢?
当年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要抛下南城是一切责任和负担,就为了追随阮郎星的脚步。
那时他想,他就算丢下担子,也有顾可也接住。
其实,他当年是想不通的。他弟弟顾可也分明比他强,为何他父亲顾舟却执意选他接班……
当年的他,也曾怨恨过他爹的严厉,总是给他很大的压力。
任何人都能有一个快乐童年,而他顾云朝没有,他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格斗和实战演习,以及无穷无尽的枯燥乏味的兵书讲解。
同样是父母的儿子,顾可也却是那样的自由快乐,犯错也能被轻轻放过。
而他不行,若他犯错,等待他的只有最严厉的惩罚和责骂,所以,他太想要他弟弟那样的生活了。
他时常会有一点点羡慕嫉妒顾可也。
后来,他时常会为当初有这样的心思而感到羞愧。
因为,顾可也也只快乐了十多年,这快乐的十几年或许是弥补……
在从南北校场历练回来后,十五岁的顾可也便开始试着做他的前锋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爹顾舟看人很准,顾可也武艺高强,爆发力极强,同时拥有比旁人强的敏锐判断,做前锋太适合了。
不过,众所周知,做前锋将领往往当不了多久。
因为啊,前锋是带兵冲在最前面的,是打头阵的,也是最容易死的。其他兵将尚且有退路,前锋没有,要么赢下来活,要么输了死……
一开始顾云朝是反对的。
然而,在顾可也做他前锋的每一场战役里,他弟弟都能全身而退,就算脱离了队伍,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成时,他却能绝处逢生……
从顾可也做他的前锋那一天开始,他对顾可也的那一丁点羡慕嫉妒也没了,那一刻,他能清楚预见他们兄弟二人的共同命运。
是了。他明白了他爹顾舟的用心。
顾可也做事浮躁,脾气不好,不如他冷静沉着。顾可也做主将稍有不慎,容易意气用事,害人害己。
而他少了顾可也身上的那股子狠辣劲儿。所以,他爹顾舟选择了他继承这一切,而顾可也一身本事,做他手中刀剑,弥补他缺少的狠戾。
若他们兄弟二人配合默契,必定能保南城无后顾之忧。
这份责任他和顾可也都避不开,他们的归途,终归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而,去南北校场历练那三年,是他为数不多最轻松的三年。
在南城时,顾云朝便羡慕小小年纪的顾可也习武天赋极佳。
所以,平日里,他习武不敢有丝毫懈怠。
众人皆道,他顾云朝是个天赋极佳的将才,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天才,顾可也能轻易能做到的事,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努力才能做到。
他顾云朝能有如今的本事,靠的是不懈的努力和坚持。
去了南北校场,他也是风光过一年,不过,也只是风光过一年而已……
在他来校场的第二年,来了个小子,是北城的少君,阮郎星。
顾可也天赋极佳,阮郎星亦是。
他一开始只以为,对方是个草包。
不可否认,十二岁的阮郎星生的可爱漂亮,浑身上下穿金戴银,胸前一个大大的玉如意,骚包的不行!
还生了一张令人讨厌的嘴。
那小子来的第一日,便来恶意挑衅他。
只是,他输了。
来校场,这还是他第一次输。不过顾舟常教导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只是以为他轻敌了……
不成想,他又输了。
第三次,输了。
第四次,输了。
第五次,输了。
……
从阮郎星来到南北校场,“输了”二字,便一直缠着他,再也没能挣脱开来。
那个比他小一岁的小子,还取笑他,给他取了一个诨名。
“顾老二……”
阮郎星脸皮真厚,他不理他,阮郎星也能跟在他身后,说个不停。
“顾老二,你怎么老输啊……他们都说你是最厉害的,本君才特地来挑战你的……”
“还以为你多厉害,也不过如此啊!顾老二,你说话啊……”
“顾老二……你是不是输不起……”
“顾老二,说好的,输了的人,要为对方洗衣服……”
顾云朝:“……”
南北校场没有专门的人负责洗衣打杂,这些都需要这些将士子女自己动手。
这也算一种历练,模仿战场之上的处境。
毕竟一旦上了战场,生火、做饭、洗衣、打杂,万一就要用上呢?
南北校场便只提供吃食和简单的住处,其他的,都要自己动手。
然而,阮郎星是个懒骨头。
每每衣服堆积如山,这个时候,阮郎星势必就来找顾云朝打一架,然后诓骗他帮忙洗衣袍……
一开始顾云朝不知道阮郎星心中打的算盘,欣然答应了赌约,
——输家为赢家洗三天衣袍。
显然,老实人顾云朝,替阮郎星洗了三天,又三天。
外袍、里衣、亵裤、足衣,甚至靴子……
阮郎星也当真一件不落地送来给顾云朝洗。
吃亏几次,顾云朝学聪明了,不再答应阮郎星赌约之事。
老实人顾云朝怎么都没想到啊,人一旦懒起来,无所不用其极!
这日,阮郎星一如既往来找顾云朝麻烦,并且再一次赢了顾云朝。
又输了,顾云朝心中自然不爽,转身就走。
阮郎星却不乐意了,苦着脸,对着顾云朝的背影喊道:“顾老二……”
顾云朝有些烦躁,不想理。
“顾老二……我手断了……”
“你把手给我打断了……”
“云朝啊……”
“云朝啊……真断了,疼死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阮郎星对他有了两个称呼。
阮郎星跟在他后面要顾云朝负责,叫嚣着顾云朝打断了他的手,引得周围人看他们笑话。
顾云朝被阮郎星喊的烦了,只能停下问他,“那你要我如何?”
“手断了,真的疼……”阮郎星可怜巴巴道,“做不了重活累活……”
顾云朝:“……”
阮郎星的外表还是很有欺骗性的,特别是阮郎星故意示弱时,显得尤为可怜,惹人心疼。
顾云朝心中虽有疑虑,但见着阮郎星惨白的脸,又不似作假。
他信了。
然后,寒冬腊月,老实人顾云朝不仅要洗自己的衣服,还得替阮郎星洗衣服,洗了三天,又三天。
外袍、里衣、亵裤、足衣,甚至靴子,阮郎星再一次一件不落地送来给顾云朝洗。
阮郎星屋里的床板坏了,要顾云朝来替他钉好,遇上窗户漏风,要顾云朝帮他修好,若是被子破了衣服破了,又要顾云朝帮他缝补……
后来,阮郎星的双手轮换着断过了,接着,双腿也轮换着断过了……
阮郎星变着法子来赖着顾云朝。
被顾舟悉心教导的顾云朝,十多年的学习,皆是如何保家卫国,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老实人顾云朝又又又一次信了阮郎星的鬼话。
就这样,顾云朝被阮郎星逮着祸害了整整一年。
后来,顾云朝也摸出了阮郎星这小子满口谎言。
说谎就是家常便饭,脸不红心不跳。
顾云朝想啊,阮郎星这忽悠人的本事恐怕是有家学渊源的,这张口就是谎话的本领阮郎星学的炉火纯青。
即便如此,年轻顾云朝却总是能被他拙劣的话说服。
亦或者说,他信阮郎星拙劣的谎言。
就比如说,阮郎星说他喝水噎了嗓子,如今十分恐惧水,所以,碰不得水,洗不了衣服了……
顾云朝又又又又信了。
阮郎星说的话,总是能盖过他心中的疑虑。
不知道为什么,顾云朝总是能轻信阮郎星。
或许,正是如此,他对阮郎星的心思,一开始便有了端倪,都是有迹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