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涅修斯!”有人叫我。墨菲小姐正站在两株垂死的矮化青柏的中间,冲着我招手。
新伦敦的天空总是低沉又阴郁,灰色的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在飘荡着煤粉刺鼻的味道。然而墨菲小姐的身上从来没有燃尽的或将要燃尽的煤炭的焦味。
她的裙子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从来没有油得发绺过。仿佛她在教导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小玩意儿以外就只剩下了打理自己这件事可做。
“快来,不要让姐妹们久等了。”墨菲牵过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又干燥,就像秋天被农民堆在草坪上晒过太阳的苜蓿草。
我低着头,跟着墨菲走进了孤儿院的大门。
大厅内只有一个老头在背对着我们拖地,她在嘴巴前比了个“嘘”的动作,对我小声说:“不要让老维头发现了。”
外头刚刚下过雨。我们低头看了看各自沾满泥泞的鞋子,笑了。
于是我与墨菲小姐小心翼翼地溜过老维头的身边,又走过一连串绵延不绝迷宫一样的长廊,最后在一个吵闹的小房子前停下。
“想好自我介绍了吗?帕涅修斯。”她问我。
我盯着褐色木门上角落里的一团白色油漆点,摇了摇头。
“没关系,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她捏了捏我的手。
…………
阿尼娅每天早上都会尿床,然后问墨菲她的爸爸来不来看她,差不多已经一个月了。
给她换床单的墨菲小姐总是会耐心地回答她“我不知道,小阿尼娅”,或者“我待会去问问院长”。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有时候我会和笋瓜会就这个打赌,但是不能让墨菲小姐听见,因为她会狠狠地刮我们的鼻子,然后叫我们“小调皮鬼”。
好笑的是阿尼娅每次都相信她爸爸是因为感冒、肚子疼或者天气不好才来不了了。
我和阿尼娅、笋瓜住在一起。
无所不知的笋瓜后来告诉我,阿尼娅的爸爸早因为“矿难”死掉了。我问笋瓜“矿难”是什么,笋瓜回答我“你有时候真的是个笨蛋,帕涅修斯。”
我尖叫着去抓笋瓜的头发,笋瓜也不甘示弱地抱着我的胳膊不放手,闻声赶来的墨菲小姐很快把我们分开,然后责令我们去“擦楼梯扶手”。
所有人里只有阿尼娅还不知道她的爸爸死掉了。
…………
我们每周劳作六天,就是一些洗衣服、缝袜子的细碎活儿,偶尔也要和孤儿院里的其他大孩子们到附近的工厂“体验将来的生活”,周日则是留出来给至高神。
墨菲小姐经常就我们“体验生活”的事儿找院长,我们都知道她吵不过他,但她总是乐此不疲。
我们告诉墨菲小姐拧螺丝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累,但她却信誓旦旦地说“这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有时候她心情不好,还会大声咒骂道:“这些天诛的资本家”。
我们也可以学着这样讲,这是唯一能在她面前正大光明说脏话的时候。
有一次阿尼娅说资本家们都是“吃泔水的下贱的猪”,得到了墨菲小姐的一个吻。后来阿尼娅在吃晚饭时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一定以为院长和墨菲一样温柔,可惜她只得到了脸上的几个手指印。
从那以后墨菲就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我们说脏话了。
墨菲几乎讨厌孤儿院条条框框的一切,唯有去教堂做礼拜的事,她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信神总有些好处的。”墨菲小姐这么说。
每周日的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墨菲小姐就会在黑暗中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吻醒。
我们穿好衣服,然后就得急匆匆地去楼下排队。
我们没时间吃早餐,因为会“赶不及”。
几辆老旧的蒸汽车会把我们接去市中心的教堂,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短暂地见到外面的世界。
虽然也没什么好看的,街边永远都是又脏又乱,倒着平时隔着栏杆就能见到的穷人或乞讨者。
…………
新伦敦中心教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高最大的建筑,光是大堂就已经足够塞下一百座孤儿院。然而听大人们说,他们还得继续修建两座偏堂与二十个祈祷室。
在全是小孩子的主日班里,阿尼娅每次都会哭哭啼啼地学那些大人说自己“有罪”。这简直是疯了,阿尼娅连跑到她袜子上的毛毛虫都舍不得打死,能有什么罪?
所有人中只有笋瓜和我对拜神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等读完上午的福音教典,我们会有一些自己的时间。
我与笋瓜常爬到三楼的一个小阁楼里,透过那扇布满灰尘的鎏金方窗,看方方的天空的一角。
新伦敦的天空总是低沉又阴郁,但是我们却不怕。
“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是吗?”我问笋瓜。
笋瓜抽抽鼻子,昂着头说:“当然,帕涅修斯,要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需要神。”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他们都是骗子,你明白吗?”笋瓜四处张望着以确保这句话不会被人听见。
“你知道 ‘伊萨卡洛斯’吗?”笋瓜问我。
我摇了摇头。
“这是个地名,在南非,”笋瓜告诉我,“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有多好?”我问。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很好的椰子和很好的沙粒。”笋瓜仰着头,就好像那里的太阳、叶子和沙粒已经在冲笋瓜笑了。
“也许等我哪一天攒够了钱,就去那个地方,谁也不告诉。” 笋瓜坐在阁楼的边缘,摇晃着打了补丁的裤子。
“可以带上我吗?”我心动了。我也想看看椰子长什么样,摸一摸它,然后将它吃掉。
“不可以。”笋瓜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那你还差多少钱?”我问笋瓜。
“还差...还差很多。”笋瓜低着头,不再晃腿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的夹层里掏出一枚银币。
“这样够了吗?”我问笋瓜。工厂在每个月结束的时候都会按照天数发给我们工钱,几乎每个勤奋的小孩都能得到,但他们中的大多数转头就将薪资换成甜蜜的巧克力与糖豆了。
我也很喜欢巧克力与糖豆,但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把钱币留下来。现在,是时候了。
“这样就算‘入伙’了。”笋瓜抓过我手里的银币。
“什么叫‘入伙’?”我问笋瓜。
这次笋瓜没有再叫我“傻瓜”或者“烦人精”,而是说:“入伙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干大事”。
我喜欢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光是从嘴唇里吐出来的时候就很好听。
“等我攒够钱,就捎上你一起去伊萨卡洛斯。”笋瓜笑了,薄薄的嘴唇抿着。
“可以带上墨菲吗?”我说。墨菲小姐总是说要去旅游,但大家都知道她得留在这里照顾我们。
除了她,没有人愿意每天都给阿尼娅洗床单。
“还有阿尼娅。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说。
笋瓜想了想,勉强同意了。
…………
“你又从别人那拿了什么东西,是吗?”她坐在我身边空着的秋千上,问我。
我低头看着墨菲小姐的靴子,不说话。
“你是为了什么,攒钱吗?”她见我不回答,就说:“那里不是我们能去的。”
“可是这不公平,墨菲小姐。为什么我不能去?”我泪眼汪汪地看着墨菲小姐。
她咬着嘴唇,几乎跟我一样马上就要哭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难以理解的。我的小帕尼。”她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叫着我的昵称。她以前从来不这样,这还是第一次。
“笋瓜去哪了?”我问墨菲。
她没有回答,但一定是哭了,因为很快就有小水珠滚到了我的嘴巴里,咸咸的。
最后,她捧着我的脸,说:“以后我就不能来看你们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原因我与笋瓜早已心知肚明。
墨菲小姐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最后一个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
“疯子、异教徒!”
“就是因为你们的亵渎信仰才引来了大裂隙和黑雾!”
“滚出这里!”
这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并且可以笔直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任由毫无意义的谩骂刺向我坚不可摧的装甲。
我知道我将要与我的兄弟姐妹们面对什么。
而这一次,我决不后退。
帕涅修斯叹了口气,选择直视眼魔嘲弄的眼球,并且高举起手中的利剑。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死!”她三步并作两步,怒喊着挥舞长剑砍向眼魔。
她知道这样的攻击对眼魔伟岸的身躯来说毫无意义,也许连为队友争取的时间也聊胜于无——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正如以往那些抱着必死决心冲向苦难巨人与沐血圣尸的前辈一样。
“嗡——嗡——!”
蒸汽链锯剑爆发出的怒吼响彻整片大地,其反射的辉光在一瞬间甚至盖过了地平线尽头的骇人雷电的光芒。
她的速度与力量都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雷霆的一击!
MK-Ⅱ链锯剑轰鸣着碰撞在眼魔看似脆弱的眼膜上。帕涅修斯的力气是这样大,以至于这把饱经沧桑的链锯剑下一刻就产生了严重的弯曲。
在随后不堪重负的形变中,这把长剑发出了它最后的脆响。
它碎了,在红光和暴雨下破裂成了千百块反射微光的至美金属碎片。
作为代价,眼魔的瞳孔上方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血沟。
但这已经足够了。
帕涅修斯的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她那个正在念大学说将来要给看不起病的穷人免费治病的妹妹...那个逃离孤儿院后就自力更生的面容黝黑笑容纯粹的阿弟...
对不起,阿姐回不去了。
她在等死。
直到那刺穿命运的青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