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很少还有人能有睡懒觉的特权,所以草地上的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骑马向着他们而来的莫西莱尔——或者她手里投射出的光芒。
在陷入无边黑暗的世界里,一把发光的手电筒实在是太显眼了。
由于她极度慷慨的食物捐赠与流传开来的昨天在小镇战役中展现出的骇人战力,沿途所见的任何人都会因为她年轻的脸庞心生好感的同时谨记畏惧。
于是人们开始自觉地放下手头的工作,连乱窜的孩童也纷纷聚集起来,围拢在这位能有勇气踏破腐肉的凡人面前。
几乎不用号召与威胁,他们就自发地聚集在莫西莱尔的面前。如同她虔诚的信徒,全心全意地倾听她的布告。
整理一下思路与措辞,骑在马匹上的她终于在所有人的沉默注视下缓缓开口:“很高兴你们最终决定留在这里与我一起。”
“如你们所见,这里一无所有。”
“我的营地缺乏食物、缺乏木材,缺乏你们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一切。”
“我也并未抵达过前线,因此无法明白来自地狱的恶魔是如何地摧毁了你们的文明与城市。”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能自傲的告诉你们我对这场战争将保持着永恒的信心。”
她淡漠地看着她面前好奇的人们,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忤逆天下的话:“因为我们的世界从没有神祗降临,可我们却驾驭群星——创造群星——毁灭群星!”
刹那流雾凝滞、微风止歇。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听错了吗?
燃烧的火把发出噼啪的脆响,骚动不安的人群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轻而易举地就把圣洁的众星视为寻常物件的女人——她的善良与慷慨值得尊敬,其无知和愚蠢竟也与她光辉的一面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他们从未想过有人会大放厥词地如此蔑视永恒的星体与天穹,因为闪烁的群星自古以来便意味着守护此地的至高无上的神祇。而神祇是不可言语的,亦不可诋毁!
从前也有知识分子在嘴巴里迸出过这种荒谬的蠢话,最后还偷偷摸摸地印刷了一本叫《天体论》的没什么人看过的禁书——随后这位胆大包天的作者便被教会的人很自然地送到十字架上焚烧成了乌黑的焦炭,而来自牛马郡的大肖恩恰巧就曾是当初观望的人群中的其中一人。
遭焚烧者被架上罪十字前就已经饿的不成人形,随后三圣教会的慈悲修士们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去了他的一切衣物,又使饱蘸盐水的荆棘鞭笞在他罪恶的黝黑肉体上——噢,他们管这叫“度化”,大约是因为他的身体已遭魔鬼占据,而这样的措施则能驱除他体内的邪秽、消弭他生前的罪过吧。
这个被魔鬼蛊惑了心智的可怜虫起先挨抽时还会冲围观的人群大喊大叫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但到了后来终于是没有了气力,就连鞭子轻吻在他干瘪的皮肉上时的疼痛的哼哼声也全然不见。
最后人群都因为他的无动于衷失去了看戏时应得的趣味,慈悲修士们也便提前宽饶了他的罪行,把他那通篇胡言乱语的“著作”和他一起给点着了。
熊熊烈火顺着他的足腕向上蹿升,在火蛇攀附到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才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围观的人群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沉默的罪十字边上只有皮肉烧灼开裂的噼啪声还在继续,不久后大火熄灭,其他的修士收敛了他的焦骨,扔入了滚滚的月河里面——罪人是不能下葬墓地的,所以他的尸骨只配沉入清冷的河底供鱼虾啄食。
倘若不是有一日诸神消匿无踪,人间与上神的联系全部断绝,也许神权的威严还将继续凌驾在凡间诸王之上,直至世界与太阳湮灭。
莫西莱尔对人们的反应很满意,因为他们的敬畏和好奇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如你们所见,这里依然一无所有。”她似乎没有看见面前蠢蠢欲动的人群,而是继续说着她想说的一切。
“但是看看你们自己——你们已被夺走往昔的家园与一切:你们的肉体饱受折磨,你们的灵魂扭曲黯淡。你们同样一无所有,不是吗?”
有人低下头颅看见了自己瘦瘪而萎缩的胸膛,他们的身边都是和他们一样迷茫的人。
“你们的后代不该和你们一起步入黑暗——至少不能是现在。”她看了一眼那些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样瘦弱。
她灼灼的目光开始如同两团在迷雾中的森然鬼火般跳动起来。
“我来自一个你们难以想象的地方,所以知晓人类所能掌握的力量绝非局限在燃烧的火药与炮膛之间——”
“我亲眼见证过数以十万计的太空飞船在猎户星座的边缘被击中,自极远的距离上闪烁出点点微光。”
“C射线划越‘唐怀瑟之门’幽暗宇宙真空...蓝超巨星在暗冷太虚中安静燃烧千年万载——还有那吞噬万物、终将在极高程度上融合统一的死寂黑洞...”
“毫无疑问,宇宙是冰冷的...但是当托卡马克热熔枪喷吐出远胜日心的烈焰、巨型电容力场护盾舒展为泛蓝的球状泡沫之时,你们所畏惧的一切就会变得不值一提——”
“因为这是足以撕裂规则与命运的力量。”她在此时微微昂起头颅,沉浸在灰雾里的普通面容上是超乎想象的平静...与冷漠。
撕裂规则——掌握命运?!
站在莫西莱尔身边的卢恩虽然早就在心底有了一个隐隐的答案,但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莫西莱尔为何会给人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了:她与众不同的铁傀儡、陈设精密设备的钢铁屋子,还有那些已经开始发挥效用的医用纳米医疗针——这些她展现出的一切奇异都在指向同一个答案——她不属于这片垂死的土地。
她使他产生一种模糊的错觉:也许...也许世间流传千百年的经验道理于她早已失去了任何的价值与意义,说不准连那极暗极凶的黑潮也未必能从她幽邃无底的心中激起哪怕一丝的漾纹。
因为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敢于将自己与群星相提并论的无知者;她不仅蔑视世间真理和无上圣权,轻描淡写地以冷静的口吻布示着他们往日不能想象的大不敬的话语,如今竟妄图向恒久的命运和规则发起挑战——她在渴望驾驭风暴,然后夺得神位成为风暴的中心!
可人类如何拥有比肩神明的力量?而撕裂规则和命运的力量又该是怎样超脱凡俗的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