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从前来过这里的人说,塞万平原曾拥有简单的安静与祥和。
那时候大裂隙尚未诞生,空气中还只有橡木与苹果树的香气。林间的苍木鸟儿啁啾、奔流的澎湃月河鱼虾肥美。那时人们的生活也并不有多么好,却能因为清晨的露水与傍晚的炊烟充实丰满——直到黑潮的到来彻底毁了这一切。
预示着湮灭和死亡的尸体浪潮还未抵达此地,被先行抵达至此的迷雾笼罩其内的生物便已经开始发生恐怖的异变与蜕化。
动物们哀嚎着生出脓疮与扭曲的肢体、沧桑的古木也化出了腥甜的果实,随后应当安息的尸体重新蹒跚在大地之上、充沛的阳光却和人们的希望一样永远消失在了白色雾气的后面。
很多人死去了,剩下的人中有些因为压抑的黑暗爆发出了罕见的意志,更多地却永远失去了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辗转苟活在一片片破碎的城市和阴影之间。
而他们?他们是命运的脱离者,现在正沿着一条依稀能辨别出的被腐烂草叶覆盖的小径徐徐前行着。
“我有一个问题,大人。”走在队伍前头的莫西莱尔正低头思索其它事情,默默走到她身边的卢恩忽然发话了。
“什么?”
“您是一位领主么?”他的眼睛里似乎在期盼什么,可惜莫西莱尔的回答注定会使他失望。
“不。”她用一个简单的字干脆利落地击碎了他心底的一点点幻想。
卢恩耸了耸肩,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在他看见那个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奇怪金属房子的“营地”时就已经得出了。
“我注意到你有一把枪,”这次轮到他边上的莫西莱尔突然搭话了,“可以借给我看一看么?”
卢恩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对上莫西莱尔侧过来的脸庞。
这位年轻的骑士大人只有一张很平凡的面容:脸蛋偏圆,嘴唇稍薄,鼻梁的高度既比不上这片大陆上生活的昂撒人高耸,较东方的异国大族相比又显得过于陡峭挺拔。
虽然迷雾阻隔了太阳抵达这里的绝大部分的光线,但靠近在莫西莱尔边上的卢恩还是很轻易地发现她的头发在微光中呈现出的是一种灰扑扑的不起眼的颜色。一种在旧世界里很下贱的血脉的颜色。
但莫西莱尔还拥有一双透彻明亮的眼睛,就嵌在她修长的眉毛的正下方。
那是与她冰冷的气质格格不入的温和的眼眸,它们不仅与夏夜的星空一般闪亮清澈,而且还因为他们中间隔着的些许雾气拥有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朦胧的意境和美。
这使他想起了他以前的妻子和女儿,因为她们都拥有着同样柔软的眼睛。
卢恩忍不住想起了从前——那个蒸汽机车与骏马共同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上的时代、那个雾气还只是天气循环的普通的一部分的时代、那个众生都可以倘然沐浴在阳光下的时代。
可惜所有人都回不去了,因为历史的车轮从来只会向前,不曾后退。
“我说的难道是拉丁语么?”莫西莱尔看见卢恩虽然还在她的身侧走着,脸上露出的却是与她上大课时走神一般的呆滞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走神,只是以为卢恩确实不情愿将他手中的火枪借给她看。
被调笑了的卢恩摸摸鼻子,哂然一笑。他先前没想过莫西莱尔原来还会开玩笑,虽然他从未听说过“拉丁语”,但却明白那一定是一门高深艰涩的语言。
“别摔地上了。”骑在葡萄背上的莫西莱尔怀里忽然被人塞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原来是卢恩一直背在背上的那把枪。
“谢谢。”她礼貌地回应他,然后捧起这柄长约一米的古董级火枪细细打量。
依靠以前半睡半醒的时候习得的粗浅知识,莫西莱尔能大约分辨出来这是一把燧发枪。
它的激发结构仍旧主要以击锤与燧石构成,简单的螺栓闭锁结构却意味着它已经完成了前装枪至后装枪的巨大飞跃——她还注意到枪膛内部并不是完全光滑的:即便乍看之下枪膛内部只有残余的微量火药,但实际上以食指稍稍触摸后便能感受到内部镌刻的凹凸有致的线条。
这些笔直的线条是阴线,也即枪膛的膛线,是为了稳定枪膛内投射出去的弹丸的弹道准备的,并且当点燃的火药燃气冲击到弹丸的中空处时,膨胀的弹丸边缘部分便能嵌入内陷的膛线,在提升膛室气密性后小幅度增强弹丸的杀伤力。
可惜笔直的膛线在稳定弹丸弹道的作用上始终是差了点意思,倘若它们能够被拉成合适的螺旋形,投射出去的因为螺旋膛线而高速旋转的弹丸就能因为陀螺效应获得更高的稳定性能,并因此于一定程度上克服促使弹丸行进过程中发生偏转的马格努斯效应,大大提升后装枪械在中远距离上的射击精度。
“你们的枪的膛线都是直的么?”她把手里的后装燧发枪还给卢恩。
“呃,不是。”卢恩结果枪后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道:“听说军队里有旋转的膛线的枪,但是我没见过。”
“哦。”莫西莱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奇地重新打量起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听你的意思你并不是从前线下来的?”
“我?”卢恩摇摇头,“不是,这枪是我捡来的。”
他爱惜地摸了摸木柄已经发黑的长枪,然后把它重新背好,最后补了一句:“虽然是捡来的,但比她军队里那些包在油纸里的闪闪发亮的同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照卢恩的话来看,似乎这把枪与前线军队的列装武器相比没有过大的差距,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这位中年男人赌气的说法。
莫西莱尔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子弹么?给我瞧瞧。”
“子弹?”他犹豫了一会,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些底部中空的铅弹递给莫西莱尔,“你指的是弹丸么?”
卢恩看见莫西莱尔接过了他剩下的几颗摸样奇特的小弹丸观察了一番,然后迷惑地冲他眨了眨眼。“这是什么,只有杀伤部分么?”
“什么?”卢恩看起来比她还要迷茫,“弹丸不都是这样的么?火药要另装的。”
听见这话的莫西莱尔蹙起了眉毛,但很快又使它们舒展开来。“你们的所有枪都得先装火药再装弹丸的么?”
“呃...”她身边的男人陷入了某种更加深刻的怀疑中,过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回答她:“当然是这样,不然要怎么用呢?”
他把火枪解下来,然后指着黑黢黢的弹膛给她做示范,“先装填适量的火药,然后放入弹丸,最后扣动扳机,——砰!”
卢恩绘声绘色地表演起了火枪的使用方法,似乎在此时找回了往昔从火枪上感受到过的非人力能匹敌的伟大力量。
这是典型的米尼步枪的使用方法——还是一把直膛线的后装米尼步枪。
这下葡萄背上的莫西莱尔算是明白了:这个双星系统组成的世界上也许还没有出现定装子弹,也可能是已被发明出来但尚未来得及应用至人类对抗黑潮的实际战争中。
她不知道需要和定装弹药搭配的无烟火药有没有问世,但无论如何,如今她都借这位慷慨的绅士之口大致了解了此地的武器水平:古老的燧石激发结构、可能尚未普及的螺旋线膛与操作繁复的弹药装填方式都清晰地告诉她这里的人们在利用火药上的造诣并不会高到哪里去——这有可能和他们之前的生活中处处充满了“神迹”有一定关系。
毕竟按他们的说法,以前的战争都是靠无所不能的神术士来奠定战局走向的,凡人的军队与所谓的“先进”武器不过是诸神间的较量的一部分而已——但谁又能想的到,在如今这个诸神消失不见的时代,苦苦支撑着人类未来的恰恰是这些平日里遭到忽视的凡人呢?
宗教与“神”向来是科学发展的第一敌人,这是她和他们的祖先早就验证过了的。
“你还有火药么?我想看一看。”莫西莱尔大言不惭地又向身边走着的男人伸出手去,只是这次这位满面胡渣的男人只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有了,早就用完了。”
“那你知道火药怎么配置么?”她随口一问,但卢恩只是再次摇摇头,没有说话。
本来还想看看这里的人们使用的是黄火药还是黑火药的莫西莱尔觉得有些可惜,却也明白了当初这些流民为什么会在遭遇腐烂狼群的围困时如此地窘迫。
卢恩说到底也只是逃难的难民中的一员,熟知火枪的操作方法已是不易,倘若还要他获取与配置枪用火药就属实是在为难这位身心疲乏的男人了。
空气中安静了下来,泥泞的烂泥地上只有行进的人们沉默的呼吸声与杂乱的农具与木矛的碰撞声。
“你对这里有多少了解?”莫西莱尔的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多过,这叫从小就沉默寡言的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我是第一次来塔西公国,”他转头看了看身后背负着农具的“士兵”们,“就和他们一样。”
对于莫西莱尔在常识上的匮乏,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不会再感到诧异了,毕竟他们的骑士大人刚才在营地说过她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即便莫西莱尔说过自己只是与他们一样的凡人,但这些知识匮乏的人们却依旧相信她是某颗星星化为的神祗。——只要她接下来确实地履行了自己提供医疗服务与食物的诺言。
停顿了一会儿,卢恩继续说道:“我们先前已经说过了,这里是塞万平原,塔西公国的腹地。”
莫西莱尔点了点头,过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他接下来的话。
“就这些?”她挑了挑眉毛。
“就这些。”卢恩无奈地摊了摊手,“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也许你该去找费尔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