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她了。
(一)听
甚尔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那就是他的听力很好。
他能听到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听不到的声音。
比如,牙齿触碰苹果的脆响。
窗外的烟花声掺杂着听不惯的傻兮兮的新年音乐,那几个英文词来来回回的循环了好几遍,甚尔也听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客厅里的电视机正播着新春特辑,漫才演员的笑梗让身边的小鬼好几次想笑,但又憋住,只漏出些许气声。
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的儿子,既不像原因,也一点都不像他。
从果篮里拿起苹果,他拿在手里掂了两下,等到那声细微的,只有他听到的,喀嚓声响起,他才安心的吃一口苹果。
不用看就知道,原理也在吃苹果。
这是父女之间,某种奇怪的暗号。
明明家里不缺吃的,可他总是喜欢等女儿吃了,他才动口。
脆甜的苹果吞咽下肚,他准备再接再厉,争取四口之内消灭一个时,他的耳朵,忽然静的吓人。
烟花声和笨蛋歌还在,电视机也没断,怪脾气的儿子也还在吭哧吭哧的憋笑,只是应该出现的细细的咀嚼声,咬苹果时微弱的脆响,全都消失了。
他匆忙扭头,原理仍旧安然无恙的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只是像是进入了一个按了暂停键的默片电影,他感觉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又是这样,这不是这个月的第一次。
从二月份开始,他就频频听不到她的声音。
和她说话,她依然会回应,表现得无比正常。可一旦,他转过头,或者开始画稿忙碌,他就觉得女儿像消失了一样,他听不见她的任何声响。
早上起来画稿,咖啡咕嘟咕嘟在炉子里冒泡,他应该听到她站在厨房里边等咖啡煮好边翻书的声音,这是他一定会听到除了白噪音以外,让他最安心的声音。
然而莫名其妙的,他就听不到了。
从画稿里抬头,就看她瘦骨嶙峋的背影,还有那让人觉得不安的静。
问她,在看了什么书,好看吗?
她好像没听见,低着头,继续对着没有翻开的书皮发呆。
走上前碰她一下,她会缓慢的抬起头问你,怎么了?
甚尔没有一双能看穿情绪的眼睛,所以他看不到那双比他还清澈的碧眸里,有没有出现过,或泛滥起一丝感情。但他的耳朵很好,听力很好。
他的耳膜在告诉他,原理失去了某种语言。
(二)感觉
京极武道馆的训练场,有一个坐垫,是黑绿格纹的。
它放在靠墙的一侧,每天都会被打理的蓬松,柔软。
有人说,坐上去像坐在云朵上一样舒服,也有人说,它的内胆是奈良的鹿尾毛做的,冬暖夏凉。
按理说它应该是每一个武道馆的学生,都会争抢的座位。
可实际,只有一个人能坐它。
伏黑惠换上洁白的练功服,提早到了武道馆。他在储物室里放好衣物后,从下面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坐垫。
冬去春来,最近的阳光很好。
他把坐垫放在光照最充足的地方,让太阳公公帮他好好照看。
日常的绕圈跑开始,他们绕馆跑到第五圈的时候,坐垫的主人下楼了。
穿着红色圆领宽大卫衣,披散着黑发,脸上是如北极般百年都化不掉的寒意。
特别漂亮的一个小女孩,但除了伏黑惠,没有人敢靠近。
她坐在那个被太阳公公照顾的坐垫上,定定的看着绕圈跑的队伍。
带队的京极真脱队,走到她的面前,恭恭敬敬的鞠一躬之后,同她耳语了几句,她的目光移到跑步的队伍上,被那双幽幽绿眸扫视,所有人的鸡皮疙瘩都此起彼伏。
而伏黑惠仍然是例外。
因为他知道,原理只是用眼神在找他而已。
她几乎从来不会缺席他每日的训练。
不会全部看完,但一定会陪他一段时间。
这个时长决不低于三个小时。
同队练习的人,曾经暗戳戳跑来和他耳语,问他,被这样盯着不怕吗?
他质问,为什么怕?
那个人甚至不敢用手指着原理,只能夸张的用眼神示意道,她的身影好像电影里会扭断脖子的恶鬼,她的眼神犀利的就像美剧《不要对我说谎》里的那个怪胎神探。
少年和伏黑惠说完的当天,在对练时,就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他姐,才不是恶鬼,也不是怪胎。
她只是,比较有压迫感。
但那份压迫感,对于伏黑惠,是舒服而又安心的。
上午的对练开始,合气道的基础使用,他学的还可以。
今天的对手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听京极馆长说,对方参赛经验十足。
对打,不仅是拳脚的交锋,更是感知的较量。
要感受对方的战意,还有感受对方起势后的第一个动作走向。
伏黑惠向来做的很好,他天生就是战斗的料。
空气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对方即将出拳时,他已经做好了的躲闪回击。
破空声响起,本该掌控战况的伏黑惠,居然没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对方用劲十足,那一下,直接把小孩给打倒在地。
武道馆里一片寂静,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个小孩时,只见他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扑进了唯一的观众怀里。
没人知道伏黑惠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
在要躲闪的那一刻,让他安心的,舒适的,压迫感,像是凭空蒸发,消失无影无踪。
就好像,原理在那一刻,忽然消失了。
等扑倒那个怀里,他的不安都没有减退。
“怎么了惠?”
“你刚刚去哪了?”他闷闷的问。
“就在这里。”
他摇摇头,焦急的看着原理,看她那双几乎像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看她的消瘦的的脸,看她每一寸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迹象。
他没有五条老师的六眼,所以看不到,也没有他那个屑爹的听力和嗅觉,更听不到,闻不出,但是他能感觉到,就像小动物般敏锐的感知,就像森林里某个敏感的神秘族群。
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姐好像消失了一块什么东西。
绝不是身外之物,也不像是内脏器官,那个东西太抽象了。
那一天他都想不出来,但等到晚上,和屑爹莫名对视了一下,他才明白。
或许,是原理那本就贫瘠荒芜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