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质”,叫做禅院甚一。当被八星铳抵上心口时,他才舍得正视我。
我没有咒力,定不了束缚,所以只有拜托惠和他定下了一个“不平等约定”---他会带我和惠去禅院家,带我去甚尔曾经住过的屋子,并保证对惠的术式三缄其口,如若违反,我会平等的伤害禅院家的每一个人。
(一)
很久以前我来过一趟京都,那个时候京都还叫做平安京。虽叫平安京,却一点都不安全。人命辗转沟壑,下水道里流淌的全是人类的血。
妖怪在街上大摇大摆的烧杀掳掠,我们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妖怪间高谈阔论的妖怪之王,鲜少有人类的声音。
时过境迁,世事流转。
现在我能听到的,只有男人们的絮絮低语。
“听说是禅院甚尔的孩子。一个有一点咒力,还有一个……”
“又是天与咒缚?真是可怜,不过如果女孩的话,倒是可以……”
“可以什么?拿来生小孩都觉晦气吧。”
金色头发的少年,声音出奇的响亮,他的眼尾上挑,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其实有一点讨厌这个年纪的青少年,他们总是自以为是,自恋又狂妄。时而故作老成,时而又天真的想要机关算尽。
坐在禅院家的一个大厅里,惠被允许站着,而我则被要求,跪下。
不是日本传统礼仪的跪坐,而是类似五体投地一样的,磕头跪拜。
要拜谁?
身后的一个妇人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警告我,不能直视家主,不能对家主不敬。
我不予理睬,平视那个端坐在大厅首座上的家主。
不算年迈的老人,充其量刚过六十。头发黑白参半,藏在和服里的身躯爆发力十足,但我敢笃定,他挨不过类星体一匣子弹。
他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强大,对于原因来说更算不上对手。
我为什么要跪拜他?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在小家族里地位显著的男人吗?
看着周围毫无尊严,虔诚磕跪的女性,真希和真依的痛苦,不言而喻。
禅院家,是一个极端男尊女卑的封建家族。
禅院家主不屑和我说什么,但我清楚,他会对于我的行为施以惩戒。
我们被带出了大厅,惩戒的开始,是剥夺。
他们要把惠从我的身边带走,理由是,我不配。
真是烂俗却又意料之中话术。
是不是在禅院家出生的女孩,她们生下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爱你,也不是,要乖,不要哭。
而是,你不配。
你不配站着说话,所以要跪着。你不配用双眼看人,所以你要磕头。
最可怕的是,和我说不配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禅院家的男人,而是女人。
“我为什么不配?”我把惠抱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问那个妇人。
妇人就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因为你是女孩。在禅院家女孩就是不配和男孩住在同一个庭院。”
“那女孩住哪?”
妇人指了指不远处,挤在一起的低矮的小平房。
和整个禅院家的建筑相比,那低矮的房子就像几间饲养动物的窝棚。
侮辱之意,呼之欲出。
我不准备浪费口舌和妇人争辩,因为中年的她被这样的观念洗礼了几十年。她根深蒂固的认同着,这些所有的不公。
妇人见我没有反应,想要用蛮力“纠正”我的行为和思想。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根名为咒具的乌黑藤鞭,抽向我,我随意一握,一把扯过她的鞭子,将这脆弱的小绳子,徒手撕成碎屑。
然后拉着惠转身就走,走到一半,我听见她在我背后暴喝,“天与咒缚又怎么样?非禅院者非术士,非术士者非人。没有咒力的你,在禅院家连人都不是。”
好一句,非禅院者非术士,非术士者非人。
很好,禅院家真是精准的踩中了我每一个怒点。
(二)
找到禅院甚一,跟着他穿过重重庭院,走向甚尔曾经的居所。
一路上,惠情绪低迷,与我指尖相扣。
禅院家对我的所有压迫,间接性的伤害到了他。
其实我是不愿带他来了。
那么多年和原因生活的经历,以及看到的时代下的悲剧,都远比现在要压抑。我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近乎两百年的人生阅历,交相跨越的时代和国度,让我清楚的看到人性在环境下能变得有多糟糕。
我不想他看到这些。
惠和普通孩子不一样,就算灵魂上有了十五年的阅历,他对于世界的一些认知还是干净透彻的。这些未来二十多年后才要接触的糟粕,何必让他提早经历呢。
可是他执意要跟着我。
他很在意我。
他会用自己都不知道的,如看待妈妈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依赖着我。
视长姐如母。我一直觉得,是心理学上,幼子对于母爱的一种移情,十分嗤之以鼻。
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深陷在这个概念里,难以自拔。
侧过身子,抱着他,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我很好,不要担心。
然后转身拉开了日式的推拉门,走进甚尔曾经住过的房间。
(三)
几世前,我曾经掉进过一口干涸的水井里。
这并不是什么很好的经历,但却让我记了很久。因为那口井很深,很窄,还潮湿冰冷。
踏进那间院子,我好像一下就回到了那口井里。
房间很窄,只能放个一个柜子,铺上一张褥子。
房间很冷,因为它只有三面,第四面是一个开放的,狭窄的院子。
禅院甚一见我们进去之后,就走了。
这间房,只剩我和惠面面相觑。
我从打开柜子,从柜子抱出了一条陈旧却意外干净的被子,把它铺到地上,先安顿好小孩。
京都的深秋比神奈川要冷,我的外套就算套在他的身上,也只是轻飘飘单薄的一件。
把他塞进被子里,舟车劳顿不是一个小孩可以硬撑的。
惠担忧我,“原理,你呢?”
摸摸他的头,“放心吧,我一会也睡。”
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嘴里竟然的下意识想哼唱句意不清的歌谣。
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我想到了曾经和原因一起趴在羊毛地毯上,抱着小狗按图索骥的那个时光。
不知不觉,我也困了。然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的“我”是一个新生儿。
(四)
教“我”牙牙学语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妇人。
她的学识并不广,她不念诗词,不念儿童学前教科学。而是在念一本族谱一样的书籍。
三六九等,男尊女卑,包括禅院家的含义,被她用虔诚的语气一一念出。
每当她念完这些,她都会满怀希冀的祝福“我”,未来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画面回转,视线拔高,“我”似乎有七岁了。
长相粗犷的兄长站在“我”面前,问“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一句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未来,我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不知道。
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必须要说些什么。
而那句话就是唯一的选择。
时光流逝的很快,“我”又长高了,约莫十岁。
“我”坐在一间闭合的门前,焦急的等待一个结果。
“我”感到惴惴不安,害怕杂糅着说不出的情感,折磨着我。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缓解这份情绪呢?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句话。
「未来,我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这句话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企图抚平内心的焦虑。
闭合的门被打开,看不清面庞的人,抛下了一句话。
“他是天与咒缚,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咒力。”
那一刻,天地在旋转,整个世界都被这一句话彻底摧毁。
画面虚晃一转,“我”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眼睛看向被屋檐和墙壁挤压的那小小的一片天。
这片天太小了,仿佛“我”举起手,就能把它遮住。这片天太远了,无论“我”怎么起跳,都跳不出去。
走出这间房,木然的穿梭在禅院家。耳边传来了鼓噪的谩骂。
最开始,“我”还可以对那些言语充耳不闻。因为“我”还在相信,奇迹会发生。
因为午夜梦回,“我”还是会下意识说出那句话。
可当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多,就算捂住耳朵也能听见那些话时。十三,四岁的“我”,终于意识到,奇迹不会发生,咒力也不会从天而降。
“我”是亿万分之一的怪胎。
“我”是禅院家的耻辱。
“我”是废物。
“我”是垃圾。
“我”是该死的,倒霉的,天与咒缚。
那些话,又开始折磨“我”
「他是天与咒缚,这辈子,都不会有咒力。」
「未来,我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他是天与咒缚,这辈子,都不会有咒力。」
「未来,我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咒术师。」
…………
直至梦醒。
(五)
好漫长,好漫长的噩梦啊。
我闭着眼,藏住了眼泪。
那个“我”,那个五六岁时无知迷茫的幼童,那个十岁独自一人承受梦想毁灭的孩子,那个十三岁价值观毁于一旦的少年。
如果他们都是甚尔的话,那该多让我心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