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原因还没彻底入土的那个夜晚,我借坐灵车从西区的火葬场回到东区的家。车还没开到楼下,隔着车窗我就看到坐在楼梯间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甚尔。
在移动的车上看人,是看不清的。所以没下车前,我以为他没什么事,只是在楼下缓口气,等着“偶遇”我。可我下了车才发现,他不是在散心,他是在天地寂寥之中,慢慢的模糊掉活着的感觉。
同样也是那天晚上,我亲手为他擦去了自缢失败所造成的满脸血。
曾几何时,他和我一样,将那一天视为生命的终点。
(一)
甚尔生气了。
他发泄式的暴揍了一顿企图抱团抵抗的机车党,然后抱着手看着地面的一片狼藉一言不发。
这不是他平日里懒得沟通的沉默,更像是酝酿着让我不安的情绪。
半晌,他问我,“原理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直呼我大名,让我有一种来自血脉压制的恐惧感。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我干巴巴的解释,“散心工具。”
“散心?”
“嗯,散心。”我语调微微抬高了一点,给我自己增加了一点信心。
这种血脉压制下的质问,我还是头次体验,所以难免紧张。
“你说说,这些工具怎么散心?”甚尔捡起了一捆尼龙绳在手上抛了抛。
我抿了抿嘴唇,目光游离到身旁的河岸,说,“可以钓鱼……”
甚尔抛掷着的尼龙绳随着我的回答,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
场面静默了几秒,他指着尼龙绳还没开口,我立刻振振有词的抢答,“这是钓鱼的线。”
他顿了顿,又指着安眠药。我接着说,“这是钓鱼的饵。”
甚至不需要他再指着菜刀,我自己抢答,“这是钓上鱼后,杀鱼的刀。”
听得出来,甚尔几乎要笑了,准确的说,是被我给气笑了,他说“你觉得我会相信?”
“嗯,你会信。”
都已经开了离谱的头,那就给我彻底荒诞到底吧。
我继续胡诌,“甚尔你等着,明天我就带着这些工具去给你钓大鱼,杀大鱼。”
身后突然传来了隐隐抽噎的声响,让我说完这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
这一回头不要紧,但是身后那几个机车党竟然彻底泪崩了。
他们用哀怨且委屈的泪眼,控诉我,“我就知道,你们是父女联合作案的变态杀手呜呜呜呜呜。”
此话一出,几个莫西干凑在一起哭的不行。
成年人的哭虽然没有孩童的刺耳,但是在视觉上会给人毁灭性的冲击。
甚尔本来就生着气,他们这么一吵,他更烦了。只见他捡起绳子,直接把那个几个哭嚎不止的不良少年捆在了一起。
哭的最凶的,也就是抢我包的少年,瞪着我开始说遗言,说完之后,还大声嚷嚷道,“规矩我都懂,鱼饵我自己吃,不用你们喂。我们神奈川追风骑士死也要有尊严!”
嚎完,这位神奈川追风骑士当着我的面用灵活的右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去够不远处的安眠药。
我快被这个人逗乐了,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打岔,把刚刚严肃的气氛一一搅散了。
而这件事的最后还是以报警作为结束,但我知道,还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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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之后,我要再想用刀就变得困难起来了。
厨房里的刀具被一扫而空,家里的药箱就只剩几瓶维生素片,甚至就连工具箱都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鹰嘴钳。
我现在全身上下都安全得像一个柔软的布娃娃,任何尖锐的物品都会被人为的规避开我。
甚尔可真是个双标的人。如此费尽心思的保护我,怎么就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呢?
站在未闭合的门前,我正旁观着他惊心动魄的自缢进行时。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景,但我由衷地希望,是最后一次。
从丑陋的大虫子里抽出一把利刃,甚尔低头盯着利刃,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甚尔啊,我血缘上的父亲,你能不能告诉我,此刻,你到底在想什么?
是在思量这把利刃的出处,还是在视死如归的犹豫,从哪一个地方下手可以让自己一招毙命。
莫名的,我有一种在以第三视角看待自己的感觉。
那个每一世在原因墓前同样低头看着利刃的我,是否也像他这样呢?
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如若那天有不幸旁观的人,一定也会像此刻的我这般,紧张的推门而入,然后不顾一切的去阻挠。
(二)插曲
洗衣机进入到了放水的阶段。
洗完澡的甚尔赤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看着水雾犹薄纱般笼罩的镜面,他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放完水后的洗衣机,发出了滴的一声,开始翻滚,搅拌,空无一物的清水。
甚尔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把脏衣服丢进去。
迟钝的将脏衣篓里前几日出门穿的衣服统统倒进洗衣机里,他再次回到洗漱台前,脑子里还停留着那天发生的一切。
红色的背包,足以割断任何生命的刀刃,象征意义明显的药品和尼龙绳。
原理到底要做什么,那个真相甚尔说不出口。
挂在肩上的丑宝似乎察觉了他心意,乖巧的挪动到了地上,仰着头张嘴对着他。
甚尔低头看着丑宝,然后从它嘴里抽出那把差一毫米就扎进脚面的菜刀。
刀是他买的,刀刃上的有些破口,还是他第一次用磨刀石磨的。这把菜刀见证了他们乔迁新居,见证了原理二胎,现在是不是还要见证原理血液的温度。
盯着刀刃,甚尔在后悔。
他后悔妻子过世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签字,反而让原理去面对那冰冷的尸体。他后悔没有在原理去火葬场的时候陪着她,而是让她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曾经鲜活的生命会被烧灼成灰烬的残酷现实。他后悔选墓地的时候,他没有一起陪同,所以才会让原理差点摔死在山上。他甚至在后悔,原理在被妻子漠然对待的时候,他没有选择给予拥抱和保护,而是让她形只影单的活成了世间最孤独的样子。
最让他痛苦和后悔的是,他曾自欺欺人的以为,原理无坚不摧。
原理无坚不摧,所以可以处变不惊的处理妻子的后事;可以佯装大人,淡定的自若的联系火葬场;可以在经历了痛失亲人之后,还能优游从容的活的下去;甚至可以无限宽容他,安慰他那颗逃避的心。
可能吗?就算不是八岁的小孩,是个成年人,可能无坚不摧吗?
一个人到底要多么失败才会忽略掉所有指明真相的蛛丝马迹,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的女儿天生无坚不摧啊?
那些优游从容,处变不惊的表情下,蕴藏着的痛苦是不是他的千百倍?
甚尔不敢想了,那个鲜红的背包,撕开了蒙在他眼前的所有假象。
如果没有那天的意外,那个包里藏着的秘密,一定会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里,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的女儿带走。
他拒绝那一天,他不接受原理会死。
甚尔那擅长逃避的大脑终于不再只发出,【我不想去】,【我不要面对】,【我不要看】的指令了。
他开始知道,开始意识到。每一次他的【我不想去】,【我不想面对】的后果,就是原理在一步步走向破碎。
他也得把女儿捡起来啊。
门外的原理似乎还在担心他,有些焦急的推门而入。
甚尔把刀收了起来,然后走到她面前,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