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环……应该是直接作用于规则上的。”在场冒险者里精灵弓手年龄最大，对类似的奇异古物有些印象，“这个环只能由不处于控制状态下的佩戴者自愿摘下。如果现在要杀这头哥布林，那么戴着另一只环的精灵也必定会死。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冒险者们看着地上无法动弹的努尔，又望向因为不会什么魔法，所以只能拼命捶墙的琥珀，不由得有些沉默了。
消灭哥布林多年，他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怎么会有受害者愿意和哥布林共生死？
精灵弓手尽可能温柔地劝说道：“姐妹，你确实受苦了。可是哥布林是迫害你的，带给你痛苦的畜生，怎么会是你的孩子呢？”
受害者受尽折磨，被侵犯后生下小畜生，还把小畜生当作自己真正的孩子。这对同为女性的她而言是无法理解的事。
这位可怜的精灵应该是长期处于地狱中，已经精神崩溃，把杀千刀的畜生当自己的孩子养了。精灵弓手想到这，对哥布林的痛恨又多了几分。
“不是的！我知道哥布林都该死，但努尔不是那种畜生哥布林，他是个例外，他是好孩子！”琥珀的声音带着哭腔，硬生生地用小手将坚冰抓出多道白痕，“努尔从没伤害过任何好人！”
哥布林杀手注视着琥珀指甲破碎，鲜血淋漓的手指，与精灵弓手交换了一下眼神。对方心领神会，出其不意地抛出一道绳索，将琥珀轻轻捆在了附近的廊柱上。
看到这一切，努尔的心都快碎了。他只能拼命转动着眼珠，向琥珀示意：
妈妈，不用管我！
但琥珀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她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抱歉，姐妹，请冷静一下。”精灵弓手带着歉意说道。琥珀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他们不能坐视着她做出自残的举动。
她回头望向众人：“大家，我们现在只能尽量安抚这位精灵同胞，让她逐渐恢复理性后，愿意把同命环脱掉后再行处置。”
蜥蜴僧侣想了下：“我来帮忙吧。我正好带有一点安神的药。”
它将药膏轻抹到了琥珀的太阳穴上，清新凉爽的气息沁透了她的肌肤，直达她的大脑，让狂躁的琥珀渐渐安静了下来。
雅儿念起咒语，神圣魔法的治愈光辉缠绕在琥珀的双手上，帮助她的伤口逐渐愈合。
精灵弓手有些松了口气，说：“如何，姐妹，现在能想清楚了吗……”
琥珀的神色很是平和。她格外认真地看着精灵弓手，看着所有冒险者，一字一句清晰地讲述道：“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也讲的很清楚。
“努尔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畜生哥布林。他虽然有着哥布林的外表，但他的内心比大部分自诩仁义的人都要善良。
“在这座巢穴，他不光救了我，还保护很多孩子免于哥布林的迫害。她们都在我身后密道的房间里，你们可以去接她们离开。
“努尔从来都不是畜生。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心中最可爱的孩子。”琥珀平静地阐述着，任凭晶莹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将地上碎了一地的细末冰渣融化。
努尔如遭雷击，内心有什么坚固的事物破碎，碎裂的缝隙直抵自己的灵魂深处。他茫然地注视着自己那平凡的精灵母亲。
即使和琥珀朝夕相处，两人彼此熟悉，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他的内心深处也始终有一根刺，一根血淋淋的刺。
他一直以为，像他这种哥布林，永远都不可能是琥珀盼望的那个可爱的孩子。
努尔下意识地回想起，琥珀教自己唯一一个魔法的那天，变出的唯一一朵勿忘我。
那朵魔法制造的湛蓝色小花缺乏细节，所有人都能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虚假的。但他依稀记起了勿忘我的花语。
它代表了真实与永恒的爱。
努尔的嘴唇在止不住哆嗦，他从没有如此渴望说话的冲动。他心中始终扎着的那根坚固的刺不知不觉地碎裂干净、彻底凋零。
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活下来。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真心地对琥珀说一声：
“妈妈。”
“这头哥布林居然也在哭。”雅儿一直将剑悬在努尔的脑袋上，此时颇为惊奇地感慨道。
哥布林杀手看向努尔，又看向琥珀，低声说道：“曾经有人遇到过哭泣求饶的哥布林，起了善心放过它后结果被背刺残忍地杀害。不要相信哥布林伪装的温柔，对哥布林的仁慈就是对所有受害者的残忍。
“看来压抑的地下不适合这位精灵。她需要一个更好、更放松的休息环境。”他抬头看向众人，“让精灵沉睡一会，把这头哥布林一起带上，我们去黑火镇，不对，得去王都，让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开导她。”
众人都觉得这个方案是目前最好的，均点头同意。
矮人术士想了想说道：“呃，精灵好像是说这条密道后还有不少孩子吧。我去把她们……”
“蹬蹬蹬！”
密道中传来密集的跑步声，一大堆孩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领头的是神色焦急的红豆。当她看到地上的努尔，与被捆在廊柱上的琥珀，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她愤怒地大骂道：“放开妈妈！不要动爸爸！你们这些畜生！”
“你们都是坏人！”
“滚出去！”
“离开大妈妈！”
一些孩子跟着红豆大声谴责这些冒险者，更多的孩子看到这一情景则开始哇哇大哭。
雅儿不得不召唤出一堵透明的墙，将孩子们完全隔在了外面。
琥珀神色急切地喊道：“我不是告诉你们要好好呆着不要动吗？”
她已经做好了和努尔一起死的准备，可她真的害怕会波及到这些孩子。
孩子们都是无辜的。
精灵弓手神色愈发冰冷：“竟拿孩子做要挟，看来这位精灵也是……”
“没有要挟！是我们自愿的！”红豆单手叉腰，指着精灵弓手的鼻子愤怒地喊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杀坏人的，但是爸爸是好人，他从坏人手里救了我们，一直在保护我们！治疗我们！照顾我们！你们要是杀了爸爸，那你们和坏人没有区别！”
“对！”众多孩子们挤在透明的墙后，或义愤填膺，或泪流满面的面孔紧紧地贴着墙，看着冒险者们应声附和道。
显然，年龄最大的红豆是这些孩子的主心骨，也是她带着孩子们跑出来的。
这跟冒险者们认知中的完全不一样。不如说，今天发生的事一直在打破众人的认知。
如果说一个精灵可能是因为糊涂，母爱给了不应该的对象，所以为哥布林求情，那这些孩子又算什么？
矮人术士正想使用能力让这些孩子与琥珀一同昏睡，被雅儿用眼神制止了。
她与众人交换眼神，得到大家的默许后闭上双眼。
她的双耳中伸出了多股几近透明、乳白色的丝线，而这些丝线对于魔力接近没有的琥珀与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是看不见的。
接近于无形的丝线向她们延伸过去，悄悄伸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须臾，丝线再度出来，缩回雅儿的脑袋。
她沉思道：“我刚刚做了占卜，也大概翻阅了一下她们的记忆。她们没有说谎，这头哥布林确实一直在保护她们免受同族的伤害。
“如果这头哥布林真是具有良知的极其罕见的个体，我们把它带上去后，即使误会解除，它最终的下场也是被王国与教会处死，甚至精灵母亲与这些孩子也不太可能幸免。
“哥布林的存在本身就是渎神，与哥布林有交集的人也是同罪。渎神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的神色有些犹豫。他们不禁看向哥布林杀手，似乎想听听他的看法。
不过哥布林杀手因为戴着头盔，所以一直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一个有着哥布林王天赋的哥布林活下来，否则必然成为祸害。”
哥布林杀手沉声说道，宣判了努尔的死刑。
琥珀的脑袋无声地垂了下去。
“不用麻烦你们了。我也是有罪的，不，努尔没有错，是我生了他，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冲着我来吧。”她无力而嘶哑地干嚎着，纵横的泪水流进嘴里，再从嘴角混着口水一起滴落到地上，“我也求求你们，别伤害孩子们，别告诉外界她们曾经帮哥布林说话，
“她们还小，只是不懂事而已，求求你们了……”
“妈妈……”孩子们也沉默了。
哥布林杀手注视着琥珀声嘶力竭，拼尽全力保护着她的孩子与孩子们。平庸的她什么都做不到，只是一股脑地用最卑微的姿态求情。
他注意到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自己的肉里，鲜血滴落到地上，在泪水中荡漾，最后渗入石砖缝隙消失不见。
有些讽刺的，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姐姐为保护自己而死的经历。
他不会放过这家伙的。他的姐姐，那无数被哥布林或强暴或杀害的更无辜的人，他更不应该辜负他们、辜负自己的……
“我有个主意。”雅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又掏出了一个玻璃小瓶，里面是一条熟睡的粉色小虫。
“这也是一条蛊虫，不过与哥哥的量产虫不一样的是，这条虫更稀少，炼出她的条件极其苛刻。
“我之前不用她的原因是，这虫子并不能控制宿主，只能监视宿主的一举一动。但她可以躲过上位种族与银级冒险者的感知，即使是金级冒险者，不特意注视也很难察觉。
“哥布林杀手先生，现在这个情况，我可以将这条蛊虫彻底融合进这头哥布林……努尔的本源中。一旦这头哥布林想要伤害其他人，或者与其它哥布林接触，我就会迅速感知到并瞬间杀死这家伙。
“只能说，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不然即使我们上去用尽各种手段把同命环成功摘了下来，把哥布林杀死，这位精灵女士恐怕也会立刻自杀吧。”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再次转向地上的努尔。他这次不再发言，似乎在琢磨着某种可能性。
雅儿继续说道：“我想，保持魔力封住的状态，先适当恢复它说话能力。我们看看这哥布林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保护这些孩子与他的精灵母亲，为什么要主动出来与我们战斗。”
……
已经融合了粉色蛊虫，身躯重归完整的努尔低头说道：“……我主动出来是不想波及她们，和你们战斗是因为，一是没人会听哥布林的交涉，二是我当时只是想战斗求死，让她们得以真正回归正常生活，长痛不如短痛。”
像是罪犯在交代犯罪事实，努尔对着冒险者们一五一十地陈述了过往，而许多细节都被琥珀等人证实。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也适当隐瞒了哥布林王与他的关系。
努尔明白自己对王有很大的亏欠，并且也清楚它的恩情自己一辈子都应该无法还清了。
“你这是人类的灵魂披上了一层哥布林皮啊！”雅儿饶有兴趣地听着，“有意思，有意思！”
她现在是真的遗憾，自己的白色蛊虫既无法控制，也影响不了上位种族或有着上位种族天赋的家伙。
不然她就直接翻阅努尔的记忆看他到底有多有趣。
精灵弓手若有所思：“从古至今，这算是第一例了吧？至少我的印象里没出现过你这种哥布林。我们见过的所有哥布林无一例外都是该死的。”
雅儿笑道：“也许，是哪位神想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改变？也不一定，毕竟事物总是在不断发展的，总会有新的事物出现。”
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望向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盯着努尔，缓缓说道：“如果你伤害他人，回归哥布林的本性，我将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努尔感觉他的目光带着煞气，笔直的钉入自己的灵魂深处。但他终于是缓了一口气。
“不用劳烦你，到那时我会立刻解决他避免惨剧的发生。”雅儿笑吟吟地说道，“以后能随时掌握一个上位种族的性命，这还真是不得了的体验。
“不过，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我们能放过你，不代表教会与各大族愿意放过你。我建议你最好和你的精灵母亲一起隐居，不再与他人轻易接触。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嘛，只有一辈子都不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哥布林才有可能是好哥布林。
“另外，你弄坏了我的哥布林暗影刺客傀儡，还耗费了我一只昂贵的粉色蛊虫，这可不是免费的噢。
“我以后会通过蛊虫和你联系的。”
努尔就这么看着冒险者们收拾东西，带领着孩子们离开。
尽管包括红豆在内，许多孩子都舍不得离开他们，但努尔与琥珀还是拒绝了。
孩子们还小，成长的潜力是无限的。
她们更应该过上与自己种族习性相适应的生活，由同族的靠谱长辈提供成熟的教育机会。这是努尔与琥珀无法做到的。
换句话说，她们将有更多的选择去决定自己的未来。
红豆被蜥蜴僧侣带走时还大声打招呼：“再见，爸爸！再见，妈妈！”她似乎没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与努尔琥珀的最后一面了。
所有人都离开，侧殿重归平静后，努尔看向琥珀，而琥珀也在看着他。
他们互相朝着彼此奔去。
“妈妈！”
努尔紧紧地搂住了精灵母亲，泪如泉涌。在这个世界上，他是第一次彻底没有顾虑，真正地喊出了这个词。
琥珀是他最可爱的妈妈，最好的妈妈。
……
运输车在吱呀吱呀的响着。
精灵弓手哼着歌儿，驾着马牵引着运输车，车里则坐着救出来的女人们，其中一位是银发半精灵。
她裹在破旧的袍子里，将自己的面孔藏在阴影下，看着车外的花鸟树木。
半精灵注意到了一片枯萎的玫瑰花从。
她看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不禁呢喃道：“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当运输车开上了一座窄桥，下面是滔滔的江水时，她忽然站直身体。
随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不好！”精灵弓手吃了一惊，迅速甩出一道绳索，命中了半精灵的身体，但套回来的却只是一件破袍子。
浑身赤裸的半精灵就这么飘散着银发，后仰着下坠，那一刻她格外的美丽动人，外溢的凄美震惊了几辆车上的人。
她落入了下方的激流中，被流水一口吞没，再无踪迹。
……
努尔与琥珀终于走出了洞穴，站在了阳光之下。
他们手牵着手，望着天空绚烂的云彩，望着高耸的山脉，望向这广大世界的一切。
“这就是外面啊。”努尔喃喃地说。
琥珀笑道：“是的。”
这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