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见文姿仪手指微蜷贴拂在唇前,知她一定也是颇为惊讶,而自己多半也是这种表情。
“姿仪,你之前听说过吗,关于泗水捞鼎。”
文姿仪眨眨眼睛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而继续盯着地上的石板画,像是在极力厘清再次出现的徐福与蓬莱山、泗水三者之间的关系。
半晌后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应该是放弃了:“泗水捞鼎这个词,我可能在做卷子的年纪,顶多四字词语挖空填词的时候写过一笔,但也仅此而已,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典故的主人公是他俩。”
她把话题抛回王逸:“你以前不是文科实验班的学生吗,请您讲讲吧,老师~”
王逸的左眼皮跳了一下,让她这么一戴高帽,反而有些担心自己会下不来台,他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咳了两声。
“我知道的也不全面,只能说点自己了解的部分。其实在书本上,泗水捞鼎的主人公就是嬴政,充其量再加个李斯,根本就没提到过徐福,一般人也不会把徐福和泗水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王逸叹了口气:“秦皇会到泗水,是因为那时他在全国主张修建的驰道已经基本完成,交通便利了许多,因此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巡游,我们现在常称这次巡游为秦始皇东巡。而这个时候,是公元前219年,记住这个时间点。”
“公元前219年······这个时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王逸面对着文姿仪坐下,眼神中严肃而认真:“实际上,目前还没有史料能够证明秦始皇在泗水捞鼎的时候徐福也在场,是我倾向于徐福当时就在现场。”
“理由呢?”文姿仪并没有急于否定。
“徐福前后两次出海东渡,第二次是在公元前210年,第一次恰好就是在公元前219年,和秦始皇东巡为同一年,二者的时间完全有机会重合的,而且,有真实的记载表明徐福确实参与过这次东巡之旅的一部分,至少是前半部分。”
“嬴政的车队从咸阳出发一路向东抵达了齐国故地,先到泰山封禅,然后继续东行到烟台北部的芝罘山刻石,接着沿着海边向南走抵达了越国古都琅琊。”
“秦始皇在琅琊一连住了三个月,在那里呆的很高兴,甚至还往琅琊迁去了百姓三万户,免除了他们十二年的赋税徭役,放到现在,相当于是把琅琊打造成了一个特区大省。他命人在琅琊修筑好琅琊台,又起了一尊巨石刻字彰显功德,刻石完毕后,根据《史记》所述,齐地人徐福上书给秦始皇,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后面就促成了徐福东渡的初步计划。”
文姿仪听得聚精会神,听到这里她突然举起胳膊提问:“所以徐福是在琅琊这个地方奏表神山和长生药的吗?”
王逸回答她:“根据史书记载大体是这样,这是徐福第一次向秦始皇请求出海寻找仙人,不过他在琅琊这里提及了神山和神山里的仙人,长生药的事情这次似乎还没说到。”
文姿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离开琅琊之后,车队南下到了泗河一带,并且在彭城斋戒祷祠,泗水捞鼎。高中的时候历史老师让我背过这一段——‘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什么意思?”
王逸解释道:“这个时候秦始皇东巡已经进入旅途的后半程,回咸阳的路上经过彭城,也就是现在的徐州附近,起了打捞周鼎的念头,然而数千兵士下水打捞都没有收获,人和鼎都没有上岸。”
文姿仪慢慢皱起了眉毛:“不对吧······”
“哪里不对?”王逸有意引导她发现什么。
“时间好像····对,是时间上不对······按照秦始皇东巡回咸阳的顺序,明明是先到的琅琊,而后下一站才到的泗水,可徐福是在琅琊提出的东渡请命,那等秦始皇一行人抵达泗水的时候,徐福应该已经不在他左右了啊,为什么你觉得徐福仍然亲临了泗水呢?而且我虽然不了解泗水捞鼎,但是和剧组在琅琊拍戏的时候,确实在海边看到了一块刻有徐福东渡起航点的石头,那里旅游的人也很多,徐福从琅琊出海,怎么会绕到泗水再跑回琅琊多此一举呢,除非那块石头是······”
王逸肯定的点点头。
“没错,那块石头是现代后立上去的,史料中其实没有任何记载,事实上,关于徐福东渡,最明确记载的只有时间,不仅东渡的终点没有考证最终石沉大海成为历史之谜,就连徐福东渡的出发点也没有定论。”
王逸笑道:“不过姿仪,你真是聪明,我原本就希望你能指出琅琊和泗水两地时间顺序上的不合理,没想到你果真就指出来了。”
文姿仪嘴唇上扬:“还‘没想到’?你还没习惯本姑娘的聪明嘛。”
“确实冰雪聪明~”
轻松了一刻,王逸重新正色:“但即使琅琊那个起航点是后人为了旅游收益立上去的假货,但秦始皇的车队先到琅琊再南下抵达泗水的顺序却假不了。从一般的逻辑来说,徐福确实应该停在了琅琊没有前往泗水······我时常在想,如果徐福不是在琅琊提出的东渡计划,而是在泗水提出,那么就可以直接确定他到过泗水,一切也就全都可以顺理成章的解释了,但他恰恰没有这么做。”
文姿仪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肯定,徐福就一定陪同秦始皇到了泗水呢?”
王逸立起了两个手指头:“有两个理由。”
“第一,秦始皇东巡这一趟,出发之前大致已经制定了巡游的几个主要地点,例如到泰山封禅,于琅琊立碑记功,这些是必做的事情。始皇帝这一路当然既有事先计划好的,也有临时起意的即兴想法,比如免除琅琊百姓十几年的赋税徭役,就是一时心情大好所赏赐的意外之喜。而泗水彭城作为返回咸阳的一个关键节点,百官不可能在出发前事先漏掉这个地方。其他人也许不知道泗水有什么,但作为方士的徐福不可能不清楚周鼎遗失在泗水的传说,所以我猜想,他必定料到始皇帝这一行八成会去泗水打捞周鼎。”
王逸手指指向地面上那些河道两侧的小人:
“始皇帝要在泗水捞鼎,并不是说捞就捞的。那个年代,一路上歌功颂德尚且要祷告祝词,在泗水派兵士大张旗鼓地下海打捞,势必要惊动一方神灵鬼魅,因此事先必须安排有能的方士众人告慰水神,筑土台,立石碑,经过纷繁复杂的祭祀仪式和祷告,捞鼎的计划才能开始。你想想看姿仪,这么重大的祭祀流程,身为秦国最上位的三位方士之一,徐福难道不应该在场压阵吗?”
文姿仪认可他的想法:“这算是一条理由,第二个呢?”
“第二,始皇帝欲寻周鼎,这个周鼎实际上是九只大小不同的铜鼎。周朝铸造的这九只鼎象征着正统王权的延续,代表着王位统治的传世神器,对于当时的几个朝代来说,重要性不亚于后世的‘传国玉玺’。周朝灭亡后,据说这九只鼎遗落在各个国家,现在既然秦国统一了九州,找到九鼎自然是最好的。但事与愿违,泗水捞鼎的计划偏偏失败了,周鼎没能找到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秦朝的命脉维系在嬴政一人身上,如果没有周鼎,怎样可以延续秦国的统治呢?“
“······长生?”
“恐怕是的。周鼎虽然没有找到,一方面,日后再寻便是。另一方面,干脆退而求其次,假如没有周鼎但自己能够长命百岁,朝堂百官、四方诸侯又有谁会不服秦王朝呢。”
文姿仪接过他的话:“所以在这之后徐福东渡的目的就更加确切了,之前只是拜访仙人,而后面每每提及,都写明了是寻访仙人,求取丹药?”
王逸点了点头:“因为这两个理由,所以我猜想徐福同样到过泗水。”
文姿仪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回味刚刚获取的信息。
“骗子。刚刚你还说自己对这段典故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明明知道这么多。”
王逸抿了口水,说了这么多他的嘴皮确实都已经干了:
“我是真的只知道这么多,如果我的那个朋友在这里,刘百回,也许这次真的能帮上我们大忙,搞不好能够直接碰撞到事件的核心区域,但我能提供的线索,只有这些了。”
文姿仪消化了一下信息量:“按照这个节奏,我们此行过来,视雪症不会是让我们找到九鼎吧······几千年前徐福和秦始皇都没找到的东西,几千年后要是让我们去找到它,这基本就是打算让咱们埋在这里了。”
“应该不会,这确实太难了,不过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但是,就像去富士山是为了让我们接触灵异的鬼牌,我觉得来泗水,可能也要接触类似这样的存在。这些典故从教材百科里寻找注解,答案又大又空,感觉也没什么稀奇的,更不要说和灵异鬼怪有关了。然而徐福东渡已经给了我们前车之鉴,再比如泗水捞鼎的这个典故里,大多数人关注的都是九鼎有没有捞到,秦始皇有没有如愿这种老少妇孺都能捕捉到的问题,很少会有人去注意到一个明明就摆在眼前,极为蹊跷恐怖的地方。”
摆在眼前的恐怖的地方······
“你是说······”
文姿仪明白过来的瞬间,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凉:“泗水捞鼎,那几千名潜入水中的士兵明明最后都没有上岸对吧,那他们人呢?”
王逸此刻正目视着那幅石板画里,河水深处的那团黑暗。
“没错,兵士千余人投河寻鼎未果,弗得,鼎没了,人也不见了。那么人去哪了?还有,人都失踪了,岸上的人为什么没有再去寻找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