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阿姐……父王知道这件事后……我就无法再阻止……”
“我本想把你从姑姑和那北洛五皇子的手里带出来,在回江宁的路途上放你离开,你便可以自由了……不需要做那个……要被送走和亲的盛雪公主……”
“阿姐,是他强迫你的吗?是不是许文安他……强迫你的?”
他声音极低,近乎哀求般等待着答案。
这步棋走出去,没有悔的退路,柳撷枝摇摇头:“他对我很好。”
柳未寒苦笑,揉动胸口的手更加用力:“他……他不过才与你相识这些时日,你便觉得他好。”
“可我仍想做你最能倚靠的人,却是帮不上什么忙,在宫里的时候,便想着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好阿姐,可是直到你要被迫离开长泽了,我还不够……不够能力来反抗父王……”
话至此,却从衣襟中掏出来一个铜色盒子,缓缓递向柳撷枝。
“阿姐,你方才说的,都是心中真实所想么?盛雪公主……可怜可悲……不被宠爱……”
“这盒子里的,是本属于你的东西,阿姐,答应我,要自由地活下去,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再做盛雪公主了,你便像头顶的飞鸟这般……”
柳撷枝接过铜色小盒,上面残留柳未寒的身体余温,来不及问些什么,他已快步后退着,声音亦被拉得很远很远,留下由苍白唇尾勾勒出的模糊微笑。
她这么走了,他怎么办?!他要如何与父王和大长公主交代?!
攥好盒子,柳撷枝想追他问个明白,却被柯唐紧紧揽住手臂,他为难摇头。
柳未寒带着墙后的长泽卫兵离开了,直到他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柳撷枝没来由地擦抹眼角。
这时鼻腔中海风的腥臭味忽然淡了,她不知是因为溢出喉口的呜咽,还是因为此刻匆忙于另一边赶来接应的许文安。
他沉默拥着她,什么都没问。
她也低低抽泣着,什么都没说。
-
刘婉容病逝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春日。
北洛皇宫仍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庆春盛景,北边这条偏僻狭长的宫道上,只有许文安与零碎几个原来侍奉刘婉容的宫人穿着自己手缝出来的孝衣,针线歪七八扭,如大家都沉默着皱起的眉头那样曲折。
这是柳撷枝前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许文安的母亲。
在她住过的偏殿翻出来几张已经卷边发黄的画像,她怎么看刘婉容都与许文安不像,便贫了几嘴,惹得本就难过的许文安更加一言不发。
没让柳撷枝一起披麻戴孝扶灵柩出宫,但她心里内疚,仍是硬撕了块麻布追上宫道行进的许文安。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般伤人的话。”
许文安目不斜视。
“我与你们一同去。”
“不必了。”
她硬是继续跟着。
出宫门只能走最偏远窄小的北门,刘婉容的后事就如她短暂仓促的一生那样潦草简陋。
哪怕是最后的时日,许文安的父皇都未曾看过一眼她的遗容,扶着灵柩哭最大声的那个侍女上气不接下气诉说着主子有多久都未见过陛下,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楚。
但许文安仍是面无表情,只静静托举灵柩,偶尔看看地面,偶尔又平视前方。
也是,他本来就多年流浪在外,回宫也没过几年团聚时光,想来与刘婉容母子情意薄弱些。
柳撷枝也搭不上手,就在后面目不转睛观察着他,边胡思乱想。
其实他的眉毛,细细端详也是与刘婉容有相似之处的罢?只是凌厉了许多,可是这样的眉眼,在日光下又像在烈火中燃尽烈壳后温柔的竹芯,擦去黑色的灰烬,还是洁净的底色。
天色泛黄了,一行人才把简陋的墓碑立起来,许文安也没多说什么,给那些宫人分了些银两,他们很快就回宫去了,不然晚归可能就得不了新主子宫殿活计做。
人死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倒是人之常情。柳撷枝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望到挂上落日的山头,又换成了早些回到客栈好好休息,明日方有精神赶路回泊羽城的话。
却隐约看到许文安凝视那碑文时,眼角烁动的泪光,
柳撷枝真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着立于一旁,什么也不问。
而许文安也什么都不答,沉默掉着泪。
直到日落西山,天彻底黑下来。
-
铜盒里,窝着一颗浑浊的圆珠。
它如玉雕,但是极差劲,没有一丝剔透水种,仅有着填满棉絮的壳。
玉白月色下,柳撷枝捏着它,坐在屋檐上静静转动。
许文安端着药碗上来,与她并肩坐着:“只要见到清尘,应该就能知道这东西究竟有何用处了。”
“清尘是谁?”柳撷枝将它收起来放好,才接过碗慢慢啜饮。
“去了圣殷,你就知道了。”
“白日,你为什么也会顺着我的谎?你提验身后,又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柳撷枝没给他留喘息的机会,盯着他在月光下泛出银色的眸子。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右后腰有一块横纹伤疤?”
那侍女端详了哪儿她能感觉到,可是许文安怎么会清楚这些特殊印记?
“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左肋有卵圆胎痕?”
许文安仍是沉默。
楼下。
贵娘去后厨要了碗糖水,正打算坐下喝,又望见坐一旁若有所思的柯唐,便找小二再要了一个空碗,匀一半递过去。
“贵娘,你有很多年没回圣殷了吧?”他接过来,“你手里的事处理好了吗,将军先前与我说,这一趟要在圣殷待的时日可不短。”
她显然不在乎这个话头,只是抬颌往楼上比了比:“你主子到今日,认识柳姑娘多久了?”
“据我所知……一月有余。”
“你不觉得,他们更像早就互相认识么?”
柯唐的眼底,如有微浪。
风将檐角的尘砾拂落,瓦片间的缝隙夹住了柳撷枝的裙摆,在她起身时拽下了那薄锦外披。
站立着的柳撷枝把指尖抵在许文安沉静的脸庞上,划过他的眉骨,鼻翼,双颊,唇角,停驻于仰起后逐渐锋利的下颌。
他却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将她贴自己更近:“还想质问我什么?”
仰头望她的眸里多了复杂而朦胧的情绪。
喉结随着吞咽而跳动,他只是稍加思索,便探手用力把柳撷枝抱入怀里,随之脊背倚撞在屋顶瓦砖上。
他贴着她的耳廓,双唇张开半晌,又合上。
那到底是不是梦?他和她一样死在秋天,只是她无暇赴死,可他在失去她后,一心求死。
那时消极应战,他见到意气风发的青年柳未寒,驾着一匹青色大马,一身甲胄在黄昏的晚霞上犹如披淋血幕,当许文安一箭击打在那胄侧时,便知道自己输了。
柳未寒执了柄剑,疾驰而来,不消几个来回,这对弈由剑刃刺入许文安胸膛,跌落下马而告终。
“真荒唐。”
良久,他苦笑开口。
“我明知道,这可能会又是个无疾而终的结局,但却还是忍不住想找到你,想把你绑在我身边。”
“撷枝,我在你眼里,更加像个穷追不舍的疯子了吧?”
“可是你不知道,我失去过你。”
她此刻却想着,若真的不曾记得这些便好了……
柳撷枝倚靠在他怀中,脑中一片混沌,就凭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怎可能知道自己衣下的模样?但是许文安这番剖心般的话,令她发觉到从未想过的那个可能。
他知道自己寻找替嫁,就算交出的是假丹青仍能在春猎时准确掳走自己,还有离开江宁那夜说要与她私奔。
他好像笃定着什么。
难道……
“可是一开始的你,并不想得到我。”
她沉闷的声音,从胸膛前传来时,许文安搂她的手腕紧了三分,喉口的干涩将他急促词句变得断断续续:“你说……你说什么?!”
“早知道你与我都重历一遭,我又何必对你左瞒又瞒!”柳撷枝愠怒推他的手臂,顷刻间如遇水泥鳝滑出他的怀中,“你就不能在江宁见到我揭穿我寻人替嫁时便说清楚么?!”
“等等,撷枝,你是说……”许文安悬着的一双手臂缓缓落下,他流转黑眸里有着薄雾笼罩的月光,“你也………做过那个梦?”
“梦?你说那只是梦吗?!我直到死的那一刻,你在哪?”
“你当那是梦,可是我的痛苦,我弥留时的哀戚,你听得见,看得清吗?!”
她在夜色下瑟缩着双肩,支了手掌抚住半脸,有泪珠顺于指隙汩汩流出。
许文安见她这般痛苦,急急探手去为她抚净泪痕,不知所措。
“对不起,撷枝……我没能……”那泪水愈发汹涌,让他想起那日营帐中她做梦泪流不止的模样,“这一次,这一次……再给我机会……撷枝……”
“你明知道,我仍会死在你眼前……”
“这颗珠子,正是转机啊!”许文安难舍的眸光黏上她颤动的身子,“我们去圣殷,撷枝,我会找尽所有办法将你治好……我们一起试一试好吗?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他坐起身,再次拥住瘦弱的柳撷枝,手指深深嵌入她的发丝摩挲着,心中又惊又喜。
惊于撷枝悲恸责怪自己,哭诉她前生遭受的委屈。喜于那原来不是梦,他真的失而复得怀中至宝。
“如果到头来我仍是……”柳撷枝没挣扎,低哑而柔的声音令人怜惜,“你能不能……”
“能不能陪着我……”
“我哪儿都不会去,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
天亮以后,海风小了许多。
许文安极轻地将垫在柳撷枝头下的手臂抽出来,下床时又将她被褥掖好,忽然想到什么,便小心取她放松的手掌看看包扎,确认血迹还未渗透出绑带才松一口气。
熟睡的柳撷枝唇色惨白,他知道持续失血不容小觑,况且她身子底本来就差。
他打算下楼为她取些早粥,凉一些便可以喊她起来吃饱再上路。
远远看到许文安独自下楼的贵娘面无表情小声对柯唐道:“你觉得,你们五殿下会是那种始乱终弃的男人吗?”
“我从不妄议将军。”
“这也能算妄议?真够死板的,那据你所知他前面还有过几个女人?”
柯唐尴尬叹气:“昨夜将军是抱着睡去的柳姑娘回房的,我想……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事,只是将军不放心柳姑娘独自……”
“啧,别的女人你们将军随便如何我都管不着,可若是柳撷枝……我还是要为她出气才行。”
贵娘咂嘴哼声,许文安这才面色平淡走近,要了一碗青菜粥坐到柯唐旁边。
这粥里仅有屈指可数的几片发黄的蔫菜叶,连粥米都有半数带着麸壳。
这里的百姓都活在什么水深火热中……
许文安对这样的粗食倒是不大挑剔,本就是如此苦过来,只是想到病弱的柳撷枝,勺子悬在唇边便蹙起眉头。
他又要了一个空碗,将细米部分单独捞出来,带麸壳的留着,总算整出一碗像样的粥食来。
柯唐看出他的用意,也为难道:“将军,卑职去他们后厨查看了,精米便是此处的稀奇货,他们只能掺着吃和卖,周边也索寻了一番……家家户户都是用炖麸做主食……”
“罢了,只要江宁府看不到饿殍遍地,何处不是歌舞升平。”
许文安也不浪费食物,将带麸壳的那半碗粥饮尽。
“对了,能买到鲜鱼吗?”他眸色忽而发亮,问柯唐。
“倒是有,但这里的盐酱粉料极贵……大部分也供给了公主府,百姓卖鱼倒廉价,毕竟没有重料腌制,做鱼只会腥臭难闻,常人难以下咽的。”
许文安抬脸往栈门外望去,来往的人又令他眸中掠起悲悯。
此时柳撷枝扶着楼梯走下来,她捂着额角,头痛也许是昨夜吹风太久还没穿齐衣袍,并且又大哭一场。
待她坐下来慢慢饮粥,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沉默着。
她觉得奇怪,看看贵娘,在看她。看看柯唐,在看她。看看许文安,也在看她。
许文安先笑起来,柳撷枝知道他在笑什么,可是紧接着贵娘和柯唐也笑了,着实令她困惑。
“还想继续叫这个名字吗?你现在可是重获新生了。”
没想到会是贵娘先开口,柳撷枝抿嘴思忖着,摇摇头:“你不是说过,这是我生母给我取的名字。仙鸟撷枝而来,如获至宝。”
“是的,我会带你去找到他们,将至宝还到他们身边。”
撷枝隐约发觉,贵娘的眸里透着与自己极像的琥珀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