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撷枝穿过走不尽的宫墙,她明明听见许文安的声音,他音调轻扬,听不清在说着什么。
直到精疲力尽,双腿沉如铅注,她还是在这该死的长道中迷失。
但许文安的声音又似近在咫尺,将她想要追寻的欲望燃烧。
“撷枝,撷枝——”
她猛然睁眼,昨夜休息得不够好,头痛欲裂。
“赶路太累了么?”许文安满是愁绪的脸庞就在手边,“先擦洗,我将温水端来了,今夜可以过关虔口港入圣殷境内,剩下的路便行大道,好走些。”
柳撷枝乖乖点头,起身披上外帛,离开床榻。
外面是半亮的天,青白朝光令摇曳的树影映满全屋。
她又看看手掌的绷布,仍旧布满棕褐血迹,觉得有些奇怪。兴许是划破的伤痕太多了罢?但是已经过去十日有余……
沉思时,手边是许文安递来的湿毛巾,她连忙接过擦拭脸颊:“我自己来就好……”
“你的手,最好不碰水。”他轻轻接回去脏毛巾,搓揉清洗。
“这几天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忽然着急要去圣殷找人治我的病,难道是因为伤口的缘故?”
她不是没想到过,前世垂死之际,还因腿部伤口而下不了床——但那是因为恶化了不是么?自己手掌这般浅薄的口子,怎至于如此小题大做……
“若是我说,这样的小伤口,就足以折磨你到死,你信吗?”他拧动毛巾水渍的手悬迟在木盆边沿,俯下去的脸被鬓发所拨动光影抚弄得略有戚戚,“我总觉得这还是个梦,撷枝,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错过你。”
“再......错过我?你早就见过我?还是——”
柳撷枝心中一惊。
“我好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我们都来自普通民户,有几方田地,一座草垛做成的院落。虽然是父母媒妁,可你从没怪过他们,所幸我也没那么让你讨厌。”
他笑起来,将拧干净的毛巾搭在木盆上,湿漉的手掌抚平额上的碎发,这时候的晨曦明朗多了,攀于他沾染水迹的脸颊,银光闪烁。
“成亲的时候你在院西种下一株桂花树苗,它很矮小,也十分脆弱,每当暴风雨倾盆而下时,就会被吹得歪七八扭,树枝掉得光秃秃。”
“前几年,你的力气足够把它扶好,填上土壤。后来它变得高大,你就要喊我来扶。渐渐的,它足够抵挡大部分的风雨摧残,你却病倒在床榻。”
“我素来是不在乎一棵树的生死,它抗不过风雨,与我有什么关系,在树林中被大雨砸死的小树数不胜数,凭什么它就得幸免?你和我说,它不是外面的树。它是一棵有家的树,它的家人理应助它渡过每一场风暴。”
柳撷枝庆幸他垂睑看着别的地方,因为自己的眼眶早已不自觉滚烫起来。
她曾与许文安共度太多失意时刻,可是不知怎么眼下能够在脑中走马观花的,全都是数不清的温情与缱绻。
曾经许文安的贴身之物还有一封有他亲笔签名与手印但未写下年月的和离书,是柳撷枝意外发现的。
原是二人成婚有几载,却仍未同房,传到泊羽城都督耳中,便送来些奇怪的图册,还有一位教授房中术的阿嬷。
她只翻看了几页便赶紧合上,不愿再打开,阿嬷问她,再如何殿下的身子她总见过吧。
瞧阿嬷本就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态,她不敢实话实说,只能不自然重重点头。
“那你还在害怕什么呢夫人?”阿嬷松口气,“以老奴来看,很多男人的身体还不如您家夫君硬朗均匀呢,夫人若是想要子嗣,这一步不得不迈出去啊!女人没个一儿半女的,丈夫若是哪日抬进来一位妾室,后半生可没什么指望啦!”
“北洛的男人可以纳妾!?不管多少个......都行吗!?”柳撷枝后知后觉惊呼。
“老奴听说夫人是长泽那边嫁来的?北洛可与长泽大不相同,男人只要养得起,就可以纳数房妾室。”
“可是文安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便以为与长泽没什么不同......那么,同房之事......便只是为了子嗣吗?”柳撷枝神情复杂,思索其中利害。
还未等到阿嬷回答,门猛地被人踢开,许文安阴沉了脸,手腕靠在腰间的佩剑上,冰冷呵斥:“你,赶紧滚!”
阿嬷脸色大变,慌乱起身,画册也来不及收拾,起身向柳撷枝行了礼就冲出去。
“派一个老娼妓来教你什么东西啊,我真是想把都督那老头的皮扒了。”许文安回首确认阿嬷往大门方向落荒而逃后,才走进来,目光又落在画册上,微微停驻。“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就是......一些关于子嗣.....”柳撷枝叹口气,脑中还在焦虑方才阿嬷的话。
“真是疯了。”他坐下来,还没翻看几页画册就蹙眉道。
柳撷枝连忙说:“怎么了?你觉得她说的那些很疯狂?”
“我是说这画册里的东西......”许文安继续翻动,眉头皱得更紧了,眼底甚至泛起尴尬之色,“......总之你别看这里画的这些,没人这么......咳,没夫妻会这样的。”
“知道啦。”柳撷枝还是局促地抠弄手心,“那如果要子嗣的话,我和你必须像那本画册上......”
“不要。”他合上画册,如获大赦松开眉头,看向柳撷枝,柔声道,“你身子已这般弱,何必受这样的折磨?我不要孩子。”
许文安用脚勾动座椅拉她到身边,伸出手臂将她环在怀中:“是你愿意选择这样我,愿意了解这样的我,愿意披荆斩棘钻到我的心里去,那里呢也住不下多余的人了。”
“而关于房事......我在宫里早就学过了,等你准备好了,我再慢慢教你,好吗?”
柳撷枝贪婪地贴紧他的胸膛,用力点头。
那日傍晚,她去偷偷把服侍许文安洗澡换衣的小侍换下来,下定决心要看一看他不穿衣服的模样,好告诉他自己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可是当她进去后,看到许文安赤裸的躯体背对自己站在浴桶台阶旁时,还是怔了许久,他的肩胛与双腿上有许多的瘢痕,有的像刀剑所刺,有的像火尖所灼,还有的......仍然内凹缺失了大块血肉。
这一刻的许文安在她眼中像个全然陌生的凶鬼,仿佛片刻间就能张牙舞爪扭身来将她碎尸万段,吃得渣骨不剩。
遭受这么多伤痛的许文安明明该是令人怜惜的,可柳撷枝心中充满着惊惧和退却,直到他疑惑地催促她将里衣递来,柳撷枝才如握烫栗般慌乱摆动手掌翻找一旁挂着的衣物。
冷不丁掉落的信折,让她的动作再次停滞。
顺着折痕打开,这是一张盖了手印和落款的和离书,上面简短写着,许文安与柳撷枝自愿和离,遵循北洛历法,男可再娶,女可再嫁,两不相欠。
最先冷下来的,是握着纸张的十指。随之是身子止不住晃动,本该由心而散的热流逐渐变得无力而后滞,气息亦不再自鼻腔中奔涌,而是随着啜泣从喉口溢出。
她哭起来,将光着身子一无所知的许文安惊至回身。
“撷枝,怎么是你......怎么哭了!?”他仓促抹去身上水痕,无措抬手为她擦泪,擦着便发现那青葱手指紧紧攥着的是什么。
他一切都明了了。
把柳撷枝用力揉进怀中,他亲吻着柳撷枝不停流泪的眼角:“我没想过要和你和离,撷枝,撷枝你听我说,这是我今年写好,只放在身上,想着哪日我遇到意外,你也可以拿着它,去找比我更好的人......你看啊,没有日期啊......”
“你便去找别的女人罢!我拿着它......离开这里......离开泊羽城......”她的眼泪愈加汹涌。
柳撷枝想不明白,成亲后她一直在努力步步向他靠近,当如今以为靠得足够近了,却被这样的一张文书又推落于悬崖万丈。
她挣扎着要脱离许文安的怀抱,可那对臂弯十分有力,似乎铁了心要将她禁锢在此。
“不要......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啊,撷枝......撷枝......”他哑了嗓子,哽咽着恳求,“我怕我死了,你却要被囚于这样的地方,守着我的坟土过完余生......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柳撷枝渐渐冷静下来,浑身还是冰冷发抖,令许文安更加怜爱,拥至忘情,将赤裸肌肤上的热量一点点喂去。
她闻到松枝的味道,又看见许文安胸膛上旧伤,叹口气,手掌缓缓覆于瘢痕上,抚过那起伏的新肉:“这些伤,又都是没和我说过的......”
他仍旧是吻她的脸颊,耳根,唇角,颤动的气息满是情动。
“你计划着意外后如何让我全身而退......可我若是爱你,怎会甘心另择他人......”
“文安,你曾经像是外边一棵随风雨飘摇的树,但是如今你有家了,我们可以同舟共济......”
停下炽热的吻,许文安双目中是流转的爱意,与她水光盈盈的瞳仁相视着,似有千言,胜却万语。
“还生我气吗?”他小心翼翼问。
“除非你告诉我这些伤都是怎么回事。”柳撷枝没好气,狠狠咬住他的下巴。
“好好好,都和你说,在这里吗?我正好一丝不挂,一个一个指给你看行不行?”他也不挣扎,任着下巴被她的唇齿啃咬,“那我把你抱到台阶上坐好——”
许文安抱起她,却故意失手,将她丢进了浴桶,水并不深,她慌乱中又抓住了许文安的手腕。
他一拽,浑身浸透酮体若隐若现的柳撷枝湿润红唇被送到面前。
这个吻足够绵长,让柳撷枝的四肢酥麻,双眼迷离,手臂不知不觉攀附在许文安的肩上,他轻轻问:“准备好了吗?”
她羞赧点头。
于是许文安拎起件大麾简单遮盖了身躯,再为她裹上长袍,横抱起出了门,迎着侍仆们的纷纷侧目往她院落走去。
后来的几日,上门拜访的客人总是被柯唐出面婉拒,他向来是缄口不言主子私事的,但府里上下都知道,殿下搬去夫人房中住了,两人粘如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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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虔口关的路仍是抄了近道,许文安赶路十分认真,不敢懈怠,柳撷枝虽然被马背颠簸得晕头转向,但也没什么怨言。
她还在想着他的那个梦。
“许公子还没说完早上那个梦呢,而且......为何我会出现在许公子的梦里呢?之前在哪儿见过面,我却不知道吗?”
“这是秘密。”他微微喘息着,“等你的病治好了,我就告诉你。”
“是我之前不肯说我为何想找人替嫁,许公子便记仇了?”
“你脑子转得倒挺快。”
许文安的笑声溶解在白日凉爽的风中。
还是和以前那样小心眼!柳撷枝哼了一声,把身子偷偷往马鬃的位置挪动,不想太贴近许文安的胸腹。
才刚抓住鬃毛使上劲,转眼就被他空出一只手揽回怀里。
“不安全。”
“那我坐许公子背后不就好了?毕竟我们还不是正式夫妻。”
“可以啊,但是你如果不紧紧抱住我,是会摔下去的哦。”
“那我就坐马脖子上好了!”
“马是无辜的,折了脖子我们一会找谁再要一匹?”
柳撷枝作罢,两人又沉默到行至夜幕降临。
海风里异样浓重的咸臭味让柳撷枝忍不住捂上口鼻:“临海的人民平日都要闻这样的气味么?”
“只有长泽沿海是这样。我们所在的玥港与圣殷相望,本来一直由朝廷任免州官,是六世长泽王在位时封予了他最宠爱的大女儿,你父王的大姐。”
“也许是急功近利,又也许是玩忽职守,总之长泽沿岸大部分城港都在她的统治下,变得发臭脏污。”
听罢,柳撷枝声音在手掌下闷闷的:“可是……我从未听闻这样严重的事……也无人与父王呈秉……”
“盛雪公主啊,你在繁荣洁净的江宁府,又怎么会听得到千里之外百姓的怨言呢?”许文安苦笑,“你的姑姑不但致使本地陆人族长泽民众怨声载道,还迫使曾经因为贸易,婚姻,或寻亲而居住在此的鲛人族纷纷离去。”
他耐心说着,港口关闸的火光与士兵也渐渐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