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并不知道姬云隐在与王大相公对答前肚子里转了几道弯,他根本没想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竟然有着这般恁多心思。
官家只以为姬云隐是因为身世的原因才会这样想这样回答。不过姬云隐的话全说到了官家的心坎里。
官家和善地对姬云隐道:“坐下陪我说说话。”
姬云隐不是第一次和官家相处,听了官家的话后在他侧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梁是和姬怀义就没有这等待遇了。
官家倒也不是觉得姬云隐就比梁是和姬怀义聪明,只是他觉得这些士子们和他说话多少都带着几分目的,不像姬云隐,与他说话虽然也有讨好之意,但真诚了不少。
官家问姬云隐:“会喝酒吗?”
姬云隐道:“能喝个几杯。”
官家将桌上的一壶酒递到姬云隐面前。
夜北行的视线牢牢粘在这壶酒上,这可不是果酒,姬三姑娘能应付得来吗?
可是当着官家的面,夜北行又不好表现得和姬云隐太熟,只好思量着等会见姬云隐情况不对再拉着官家离开。
姬云隐没有体会到夜北行的一番担忧,她替自已倒了杯酒。
不过姬云隐没有急着喝,她在等官家先开口。
官家果然开口说话了:
“你刚才在外面说的话我全听见了,自从娘娘之事在朝廷上公开后,这些臣子们每天说的都是大道理,什么规矩、什么礼制、什么人伦,就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娘娘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
大家仿佛觉得娘娘为朝廷牺牲是应该的、是她的荣幸,可凭什么?”
最后一句话官家的语气有些气愤不平。
这些话官家憋在心里很久了,除了长和没一个人理解他。可是长和又不善于安慰人,与他说也说不到一块。
但刚才听了姬云隐说的那些“这无关对与错,纯粹是一个儿子对受苦多年的母亲的补偿”以及“既然当年能牺牲娘娘如今为什么不能补偿娘娘”的话,真正戳到官家的内心了,所以他才不吐不快。
官家难道不明白立娘娘为太后不妥吗?其实他明白的。
他只是想尽一下自已的孝心,想弥补一下娘娘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
只要一想到娘娘因为思念他而白的头、坏的眼、破败掉的身体,官家就止不住地心疼和痛恨。
他不知道应该将这些恨发泄到谁身上,所以才想着立娘娘为太后减少一下他的内疚。
可这样也不行!
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想法,不仅大娘娘丝毫不让步,就连不少大臣也反对。
看到官家这样,姬云隐心道:自已之前还怀疑官家立生母为太后是不是为亲政走的一步棋?如今看官家这样,还真的只是想弥补生母。
姬云隐因为自已对官家的恶意揣摩有了两分歉意,她端起酒杯与官家碰了一下杯,“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同样经历过。”
姬云隐一口将酒喝完。
“当年我生母重病后,我向菩萨许愿:只要生母病好了我可以一辈子不吃肉。可最后生母还是没有活过来。
那种想弥补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的心情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姬云隐这话说出来后,突然戳中了夜北行的心,他想起了他母亲去世时的情景。
当年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抱着他道:“福儿,我后悔以前没有对你好一点,以后想对你好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北行以前因年纪小没注意到,刚才听了姬云隐的话后却突然想起了母亲那时的眼神:那是充满愧疚和不舍的眼神。
原为母亲不是不爱自已,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已……
夜北行的思绪没能跑太远,又被姬云隐的话拉了回来。
“不过官家,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一定坚持立娘娘为太后。”
夜北行一顿,瞬间有些担心:姬三姑娘千万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官家看着姬云隐,“你怎么也这样说?”
熟悉官家的夜北行已听出官家的不悦,但姬云隐似是没有察觉,仍然在自顾自地说她的话:
“我和你说过吧,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所以行事总是会多方考量、权衡利益得失。比如立娘娘为太后这件事,我就想过要是事情落在我身上我会怎么做?
然后我首先就想到:官家你立娘娘为太后的最大阻力来自哪里?这股阻力有没有可能消除?”
说到这里,姬云隐停了下来。
这下,不止是夜北行替姬云隐担心,梁是和姬怀义两人更是背心全部湿透。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姬云隐胆子这么大?!
官家沉默了一会道:“你接着说。”
官家和姬云隐心里都是明白的:立李娘娘为太后最大的阻力来自大娘娘。
官家不能理解大娘娘为什么不能让一步,但姬云隐细细揣摩过大娘娘的为人和心思,得出了结论:大娘娘在她手握权力的时候,绝对不会让活着的李娘娘享受太后之尊。
官家已经成年,大娘娘却迟迟不肯让官家亲政,美其名曰官家尚不成熟稳重。
可姬云隐认识的官家是一个成熟持重之人。
纵观他力主的几件事情,只有立生母为太后这事是冲动不顾的,其他几件事情的处理结果都体现了一个君王的仁爱、大度和稳重。
所以真实的原因只能是大娘娘尝过站在权力巅峰的滋味后,很享受且热爱这种滋味,所以才迟迟不肯放手。
或许官家想立李娘娘为太后只是单纯的想补偿,但大娘娘却不会这么想。
她会想这是不是官家的第一步棋,一旦她答应立官家生母为太后,随即官家就会以她不是官家亲生母亲而让她退位荣养天年、提出亲政。
所以大娘娘绝对不会在她退位之前答应官家立生母为太后。
这不是姬云隐胡乱猜想,像大娘娘这样一个打理朝事、国事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多?
姬云隐不知道官家有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揣测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和官家说出来。
姬云隐又给自已倒了杯酒径自喝了。
“官家,立娘娘为太后之事如此艰难,你如果一直坚持下去,那不是将矛头都引到娘娘身上吗?要是到时给娘娘带来祸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姬云隐说的这句话其实吕大相公他们都能想到,但是他们都不会说出来。
姬云隐随意的一句劝慰话,却让官家想起了之前对娘娘和卢内官的追杀。官家内心一凛:这不是没可能!
官家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姬云隐道:“我会先让一小步,先正了娘娘的身份,告知天下人官家是娘娘的亲生儿子。至于其他的事情慢慢来。”
官家沉默不语。
见此,姬云隐又进一步劝道:
“那你有没有问过娘娘,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现在还有机会陪在她身边,不像我,想赖在生母怀中撒娇都没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姬云隐是真的心生感慨,她接连喝了三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