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申市苏烈家时已是夜色朦胧,甄一行李箱里有一套备用的通勤衣装可以第二天上班穿,她就没让苏烈送她回自己的住处。两边离的太远,晚高峰又遇飘雪天路上堵的水泄不通,她自己满身疲惫,更不想让苏烈继续奔波。
也许是因为心里都埋了事,两人都格外沉默,然而电梯四边都是镜面,齐齐映出两张布满愁绪的面容,片刻的躲避都不能够,他们下意识同时转头向对方,给予对方笑容。
他们都知道两人之间的坦白局即将到来,甄一坦然以对,却明显感觉到苏烈有些不安。
两只行李箱都在苏烈手中,甄一把他右手上的拉到自己右侧,用自己的左手填补他手中的虚空。掌心相贴,冰冷的皮肤和震颤的脉动不分彼此。
苏烈似乎得到了鼓舞,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再度落到甄一身上时,眼里阴霾散去,笑容如阳光般明媚,他好高兴,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可惜他的笑容在电梯门打开时就定住了。
甄一扭头望去,他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眼周微微一颤,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居然看到画报上才有的超级模特大变活人。
甄一见过太多美人,却是第一次看到逆天的身材比例和一流的时尚品味以及一流的美貌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她的美毫不费力,却好生嚣张,偏偏她还很年轻,脸蛋娇嫩,笑容澄澈,她还......很有钱!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骄矜高贵,就算是她手上几十万的奢品包包也无法夺走她本身的光环。
女孩的目光在甄一身上停留片刻,便优雅地转向苏烈,笑容绽放,甜如蜜糖,又向他招招手,却乖觉的没有说话也未上前半步,似乎是等着苏烈解决好身边的“麻烦”才愿大发慈悲考虑开口。
甄一笑笑,轻轻问苏烈:“是你朋友?”
苏烈嘴唇微张,没有说话。
啊!是不能跟新婚妻子解释的关系!甄一心里刮起惊涛骇浪,连呼吸都开始冒酸气,整个人好像被一百斤柠檬切片撒盐封进坛子里腌制过大半年。习惯使然,她没有当即发作,不动声色地盯着苏烈看了几秒钟,甚至眼神还有几分体贴温柔。
苏烈沉默了太久,她耐心耗尽,松开他的手,“你们好好叙旧,我先回家”。按了电梯下行按钮,恰好刚才上来的电梯还停在这层,拉着行李箱转身就走。
电梯门合上的时候,苏烈原地没有动,连看也没有看她,甄一几近抓狂,怒气烈火似地冲上头颅,烧的她脸颊发烫,脸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发抖。
大概是因为气昏了头,又因为塞车严重车子频繁的停停走走,甄一有些晕车。下车后扶着行李箱在路边蹲了好久,那种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才得以缓解。临到楼栋低矮窄小的门口,心里苦水泛滥,以前从未觉的六层旧楼楼梯有那么高,只因有一个男人同自己一起爬上去过,又帮她拎所有重物不让她多一点辛苦,她就找不到从前独自攀高的乐趣了。
这是什么鬼道理!她原本不是娇气又善变的女人!
甄一把心一横,收起行李箱拉手,提起来走进楼门里,声控灯延迟好久才懒懒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凭空出现一个急步下楼的人,那人穿深色蓬松的棉服,衣领拉的很高,挡住了半张脸,头上戴着顶黑色毛线帽,左手上还有副头盔。中等偏瘦的身型,灵活地从甄一身侧闪过,一转眼就不见人影。
甄一在这里住了很久,楼上楼下的邻居基本都熟识,平常相遇都会打招呼,这个人却是陌生的,按他的行头猜测他应是外卖员。
终于有件能让人开怀的事情,外卖可以正常进小区,她再也不用因为懒得下楼取外卖而半夜挨饿了。
脑里已想好稍后要点的食物,许久没吃过的韩式炸鸡必不可少,又臭又香的螺蛳粉要中辣还得加一颗炸鸡蛋,烤鸡翅卤蹄花,想起来就流口水。索性先拿手机一一点好下单,检查好地址电话付完钱,确保已有骑手接待后才兴冲冲一口气爬上楼。
进家后,开灯换鞋,通风换气,用最短的时间收拾行李箱,把要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然后换上舒适的棉绒家居服,选好一部热门下饭综艺,坐等美食驾到。
等待的过程有点难熬,餐食不在一家,有近有远,快一个小时过去了,近的远的都没有送到。电话打过去骑手连连道歉,理由不是因为晚餐高峰要送的太多,就是全城大堵车,咫尺的距离也要更换路线绕道赶来。
又捱过二十来分钟,终于有人敲响房门,甄一从沙发上弹起冲到门口,门打开,来的人却是苏烈。
甄一用来对外送小哥表示感谢的甜美笑容瞬间冷掉,“你怎么来的!”内心的惊讶多过不悦,他离这里那么远,没道理比外卖小哥还跑的快啊!
“坐地铁”。苏烈回道,地铁里的人多如牛毛,中间还要换乘,他挤的衣服都乱了,下了地铁还有段距离,他跑过来的,头发被吹的竖起来,汗珠像钻石般在他脸上闪烁。
甄一难免又心动,撇过脸不看他,就算他跟那女孩一起待的时间不超过半个钟头,还是改变不了有个女孩傍晚找上他家的事实,她不介意他的过去,但是介意他说谎,更介意他在关键时刻那犹豫不决的态度,他连句解释都没有!他让她一个人离开!
甄一越想越气,只差把门摔上求个眼不见为净了。
“有人敲门至少要先问一句是谁,你问都不问,万一是坏人你怎么办?”苏烈没有急着解释,反倒开始找她的不对。
甄一听的不痛快,针锋相对道:“你说的对,我是应该先问过再开门,现在就不用看见你”。
“你那么开心,你等的人也不是我。”苏烈声音异常干涩,自以为醋意和失落的情绪足够隐晦,甄一却直接发怒了:“你在怀疑什么?哈!你自己搞出不清不楚的事你还怀疑我!”
“甄一......”苏烈知道自己表错意,有些惊惶,上前想要拥抱,甄一撤退一步,避的很及时:“你少糊弄我”。拧身走回沙发捡了个抱枕抱怀里,在沙发一角缩成小小一团。
苏烈默默关门换鞋,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他身上的光芒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沉寂无声,阴霾笼罩,连腰背都无法直起来。
甄一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见他久久不说话,开口提醒:“你不要跟我装可怜,不准蒙混过关,我不会上当的”。意思够明白了吧,只要你解释清楚外加哄哄我就好。
苏烈却没有立即回应,暗自挣扎,思虑良久后,语气清笃道:“这件事之后,我对你再也没有秘密”。
甄一嘟囔:“我没想让你给我这种承诺”。平心而论,对伴侣不保留一点秘密这种事,她自己都做不到。
苏烈继续:“我是林之深的私生子,就是你所知的那个林之深”。
“......”
甄一脑里炸裂般巨响,这句话对她的震撼不亚于苏烈说“是的,我有一个孩子”。不,比这更甚,因为他有个孩子已经是她在心里设想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我母亲在林之深与原配夫人离婚期间瞒着所有人私自生下我。林家最重血统,不允许非婚生子出现,这也是林家与其他家族联姻时默认的条件之一,我的出生彻底惹怒了林之深,他……”苏烈兀自一笑,摇摇头,该怎么表述才够准确?母亲与林之深只是金主与临时情妇的关系,金钱与美色的交易,白纸黑字的协议里将双方关系切割分明。他不是为爱而生,只是母亲为了实现阶级飞跃用尽心机创造出的产物,母亲低估了豪门掌权人的冷血无情,最终落得鸡飞蛋打的局面。
他们母子不算被抛弃,是作为乙方的母亲发生重大违约行为而被单方面解雇,是被提前断绝了的雇佣关系而已。
苏烈不敢抬头,视线落在地毯柔韧光泽的绒毛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才不至于颤抖。他感受到甄一的惊诧和无错,手指痉挛般握紧又松开,无力地摩挲着,说道:“你刚才看到的女孩,是林之深与现任夫人生的女儿,她叫林嘉儿。我和她之前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初中毕业出国读书,她在保镖的陪同下送我到机场。”怕甄一转不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留学的手续是她母亲吕涧飞女士派人帮我办理,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对当时的我来讲她帮我创造了一条生路”。
母亲自杀去世,他成了孤儿,以为世上再不会有人关注自己,已经成年的林风却向他伸出复仇之手。她将父母离婚的因由归咎于他母亲,来不及报复母亲,便将仇恨蔓延到他身上,除此之外她更介意私生子的存在将来会成为自己亲弟弟的威胁。她的目的很明确,杀不了,就毁掉!
林风很善于整人,手段辛辣又不留痕迹。那两年打架、偷窃、骚扰女生,种种罪恶无端地发生在他身上,除了咬紧牙关死死守住的第一名之外他已声名狼藉,他亦在一次次无妄之灾中快速学会自保,几次与警察局和少管所擦肩而过。他越是反击林风的报复就来的越频繁和激烈,她会在关键时候留他一口气,让他死不了也活的不像人。
他不甘心如她所愿烂在泥坑里,远走异国是唯一的出路。但对于一个一无所有却恶行累累的未成年男孩来说,出国是他在白日梦里都无法实现的奢望。
吕涧飞能帮他实属意外,他不会单纯的将她当成“救世主”,如果当时还有的选,他不会接受她的帮助,他很清楚这天大的恩惠的背面早标好了价码……
时至今日,终于到他还债的时候了!
苏烈闭上眼,没有勇气将更深层次的东西挖出给甄一看,林家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太多阴暗与龌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跟嘉儿第二次见面,是在北市林家的家族宴会上,那也是我第一次正式见林之深……当时场面闹得很难堪,林之深气到突发心脏病入院,我自然没有理由留在林家……那天是元旦”。
甄一捉到自己能插话的契口,“我们在机场相遇的那天!”
苏烈点头,说道:“我们乘同一班飞机,下机时我就看到你,一路跟你到出口......”
“如果我能忍住不去见你......”
甄一听他语气不对,连忙打断他:“打住,别让我感觉你是在懊悔,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苏烈转头看她,目色凄厉而讽刺,“那段拼剪出来的你和林之深的视频险些被曝光,正是林风的手笔,她之所以这么疯狂,是想逼我离开”。
“你明白了吗?是我私心作祟不肯走,所以他们才会伤害你”。
甄一“呼”一声站起来,逼近苏烈面前,双手叉腰大声斥问:“前天晚上你还说在机场找上我是你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现在你又要后悔,你这个善变的男人”。
苏烈抬头望着他,她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天不走她就可能还会向你下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她是女皇陛下还是老佛爷?她厉害到能一手遮天吗?她的权利高的过王法吗?最重要的是,我有那么不堪一击吗?”
苏烈弹起身,过于明显的体型差距让他看看起来有些盛气凌人,“甄一......你不了解他们,不止是林风,是林家,上到林老太太,下到林之深,林嘉天,包括吕涧飞和林嘉儿,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甄一咬咬嘴唇,目光楚楚可怜,声音跟着柔弱到极致:“所以呢?你就可以这么大声跟我说话?”
苏烈猛然卸了口气,跌坐回沙发,垂头丧气道:“是你先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