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迭河畔,杨树村头,赵晗伊伏在叶驰胸口,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
晨光熹微,水面上仿佛浮了一层金子。远处的长青树经过夜露的滋润,越发的翠绿,凛冬将至,这终将是他最后的安逸时光。
“还会再见吗,叶大哥?”赵晗伊抬起头,仰视着叶驰,红着眼眶问道。
“当然,毕竟我的报酬还没结呢!”叶驰故意说道。
“你就只想着报酬吗?就没有别的?”赵晗伊一脸的期待。
叶驰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回答道:“似乎没了。”
“好,那就此别过!叶大哥。”赵晗伊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儿慢慢地向前走去。
赵浦拱手道:“叶少侠,我在宁明郡赵家府邸等你来,大恩不言谢!”
“好,山水有相逢,赵老,一路平安!”
赵家众人渐渐追上了赵晗伊,一行人如远行的大雁,一点点远去。
“那女孩这辈子恐怕都要迷上你了!”琴娘一只手抱着婴儿,张开半个怀抱,笑脸盈盈,“马上就要告别了,不给我一个拥抱?”
“孩子睡熟了,别折腾她了。”
“哎呦,果然是人老珠黄,比不得那细皮嫩肉的小丫头!”琴娘酸酸地说道。
“谁家老醋坛子打破了?走吧,前路漫长,还有记得我的钱!”叶驰牵过一匹黑马,将缰绳递到琴娘手里。
“那就此别过了,各位大侠!珍重!”琴娘上马,告别众人。
看着远行的身影,岳环遗憾道:“还以为会抱我一下呢!”
魏志白了他一眼,“一天天就在嘴上惦记女人,又不行动,有什么用?”
“你这老不修的,我这叫矜持!”岳环跟魏志这么多天的相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昨日你也没追上我,以后还能称呼你魏大人了吗?”
岳环急速上马,飞也似的逃离,身后魏志那冲天的杀气,再不快点真有可能被撕成碎片。
“王十二。”
“掌柜的。”王十二心情低落。
“走吧,无论是怎样的结局,都得去了才能知道结果。”在告别了赵晗伊,叶驰渐渐能理解想保护妹妹的感受了。
“掌柜的……”
燕子南去,四人东行。
每个人每个事物都在朝着属于自己的轨迹前行,在人生的旷野上交错,分开,再重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拒北城外。
杨武牵着接近累垮的白马,一遍遍地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他自己也已经饥渴难耐,几乎透支。
“伙计,咱们到了,只要说服守将,一切都会好起来。”
白马拿头蹭了蹭杨武,通人性般点了点头。
“来者何人?”城门口的守军喝道。
“大理寺杨武,有要事求见将军。”杨武将大理寺提司腰牌递上,尽量避免麻烦。
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想要从里面掏出些银子,在离国其他的地方,银子是最好的通行证。
只要钱给够,即便是城墙,也能给你凿出个洞来让你过去。
“好,过去吧。”守卫将腰牌交还杨武,打开了城门。
杨武错愕地走了过去,不敢相信自己还在离国。
拒北城头,站满了来回巡逻的士兵,每一个都目光炯炯,孔武有力。
拒北城内都是军户,没有普通的百姓,这里的孩子一下生,就注定了要从军,奋勇杀敌,成为将军。
拒北城从不惧怕敌国奸细,因为这里坐镇的是号称离国北长城的老将,廉公。
廉公不是尊称,而是这位老将军就叫廉公。
就像有人叫老宫一样。
城内都是黄土堆砌而成的房子,境外风沙大,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房子拆掉之后就可以当做守城的材料。
拒北城,从离国初建,就立在这里,只是那时候,这座城从来都是远征讨贼的起点,而现在变成了保护离国不被侵略的龟壳。
将军府建在了一进城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五百米前,堆放的都是守城的器械,五百米后,将军府立在所有军户房子之前。
冲锋,将军在前;撤退,将军在后。
杨武走到将军府门前,抬头看了看那风化严重的将军府牌匾,总感觉太低了些。
“有什么事吗?”将军府中的卫士问道。
“大理寺杨武,有要事求见将军!还请麻烦您带路。”杨武将大理寺腰牌递到卫士眼前。
卫士看了看腰牌,打量了杨武一番,说道:“跟我来吧。”
杨武将马拴在门前,跟着卫士来到府内,杨武环顾四周,没见到任何的装饰点缀,仿佛如普通的农户一般。
在府内后院见到了正在拉弓的廉公,老将军被塞外的风雪染白了头发和胡子,但精神还好,箭箭命中靶心。
“老将军,大理寺杨武,拜见老将军!”杨武恭敬地说道。
“大理寺?我跟朝廷的人向来没有瓜葛。还是说,大理寺那些酒囊饭袋发现了老夫有什么通敌的证据,要来我这敲诈一些银子?”
一支箭矢离弦,将箭靶完全洞穿,廉公转过身来,他身材高大魁梧,岁月非但没有磨蚀他的精力,反倒让他更加的充满英气。
杨武将大理寺腰牌呈上,说道:“老将军,我是特来求援的。我家掌柜发现了是沈家跟蛮部交易的证据,他们正在前往阻止这次交易,奈何势单力孤,恳求老将军发兵支援!”
廉公听到沈家交易的事情明显来了兴致,接过大理寺腰牌看了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一副威严的模样,问道:“你们有几人?”
“算上我,去掉一个内奸,一共四人。”
“证据呢?”
“只要击溃沈家,就会有证据!”
廉公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们四个人,没有证据,就要我支援?那皇帝的密旨、圣旨或者尚方宝剑什么的有吗?”
杨武无奈地摇摇头,离国皇帝忙着炼丹修道成仙,根本见不到人,哪来的那些东西。
“老将军了,我说的都是真话,大理寺腰牌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你若是出兵,不仅能缴获一批物资,还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沈家私通蛮部的事情!甚至还可以剿灭蛮部一支小部队!这是赫赫战功啊!”杨武焦急地解释道。
“回吧。”廉公平缓地说道,“我不能出兵。”
杨武心急如焚,故意激道:“老将军上了年纪,难道胆子也变小了吗?”
廉公叹了口气,抚了抚花白的胡子,依旧语气平和地说道:
“老夫镇守拒北城数十年,杀敌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老夫一把老骨头了,没几天活了,也不怕死。只是我若真跟你去了,落入陷阱,身死敌手,这拒北城,再无人可接替我的位置。”
杨武哑然。
廉公继续说道:“宦官奸臣当道,朝廷混浊一片,我若身死,这拒北城换成宦官心腹,百年经营,毁于一旦。此城若丢,北境将无险可守。但只要我还在一日,蛮部就无一人可以跨越此城!老夫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我已经不是那个冲锋在前不顾一切的士卒了。”
老将军的胡须被风吹动,一身正气。
“那你完全可以派一个都尉随我前去!”杨武试图再坚持一下。
廉公拉着杨武走到门外,指着将军府后那一片片的房子说道:“世人戏称我是离国北长城,但我不是,他们才是!每一年房子里的人都在减少,父亲死了,儿子顶上,儿子死了,孙子长大了再顶上!我不能,为了一件不知真假的事让他们去冲锋陷阵,你回吧。”
杨武无话可说,只觉得一块石头卡在了胸膛中,进退两难。
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老将军,若是你不发兵,我就跪死在这里!”
“那你就跪死在这里吧!”
廉公一挥袖子,进了将军府。
当夜,一直不下雨的北境,下了一夜的雨。
杨武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跪在雨里,雨水裹挟着泥沙,冲击着他的小腿,泥沙一点点堆积。一夜的雨携带的泥沙竟将他的小腿埋进去了一半。
腹中饥馁加上漫长的赶路,雨点打在杨武的身上,就像是无数的针在扎一样。
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滑落,打湿了他的眼睛,即便离得那么的近的将军府,也看不清了。
杨武咬着牙,依旧挺了过来。
夜实在太过漫长,杨武等了太久,也见不到出生的红日。
第二天一早,将军府的卫士终于还是忍不住来到杨武身边,递给他一块饼问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帮我把马喂饱!”杨武有气无力地接过饼,从包袱里掏出二两银子,递到卫士的手里,却被拒绝了。
卫士牵着马问道:“你自己都饿成这样,为何却惦记着你这匹马?他是一直陪你战斗的伙伴吗?”
“不是,只是他吃饱了,才能带我尽快回到掌柜的身边。”
卫士不再说话,牵着马,进了府内。
将军府门前人来人往,再无人关心他一下,只有人偶尔驻足。
第三日正午,廉公终于从府邸走了出来,牵着杨武的白马,将几张包裹完好的饼塞到杨武手里。
他蹲在杨武身边说道:“别傻了年轻人,我心意已决。你那些伙伴我很佩服,以后我会多杀几个蛮人祭奠他们。现在你带着东西,从南门出去,过安生日子去吧。”
长久的跪姿让杨武的大腿肿了一圈,他身上的皮肤也被正午的阳光晒伤,杨武手支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摸了摸白马的鬃毛。
“我现在去还来得及!若是不能同生,共死也好!”他试图上马,脚却用不上力,重重地摔了下来。
白马用舌头舔了舔杨武,杨武再次踩住马镫,爬到马上。
“老将军,希望你信守承诺,帮我们多杀几个蛮人!杨武不是不明情理之人,就此别过!”
他轻轻拍在马身上,白马如白龙一般,带着他出了关口,朝着那一望无际的荒野而去。
廉公在将军府前站立良久,进入府邸的老将军,再出来时竟已经披挂好了铠甲。
卫士不解地问道:“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
“去军营看看有没有人愿意随老夫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