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砚舟怔怔地望着她,眸色微微一沉,嘴角轻挑,没有接过帕子,右手一拉过,把人揽在怀里。
江霖来不及反应,手已经被他擒到背后,结实地撞在他胸膛,能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体温隔着衣料源源不断的透过来,她全然忘记挣扎,暗哑的嗓音在耳边擦过,“你记起来了?”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人影投落在窗上,显出几分缱绻。
常翊从房顶上撤离,去了别的地方。
江霖回过神来,察觉他手上的动作,却又挣脱不开他的手,微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轻声道:“虽然我恢复记忆,但你不要太过分。”
“嗯。”嗓音沙哑,隐约带着暧昧。
说完,须臾,贺砚舟不甘心地攥了一下她的手腕,松开手,退开半步,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喉结明显滚动一下。
江霖不知道坐在哪个椅子上,早就乱了心神,衣服上有些褶皱,她根本没有注意。
贺砚舟神色晦暗不明,跨步越过她,坐在她旁边地椅子喝了两盏凉茶。
片刻,江霖略一迟疑,张了张嘴,“你疯了?”
贺砚舟唇角微扬,早料到知道她是这个反应,笑道:“没有。”
“我记得,你那时候最讨厌的人不就是我吗?”江霖瞄了他一眼,“还烤了你养的兔子。”
贺砚舟手指微顿,淡淡地看向她,眼神多几分探究的意味,“原来是你。”
江霖:......
贺砚舟道:“打算怎么还?”语气引人遐想。
江霖扯了扯嘴角,又给他倒了杯凉茶。
接着喝吧。
这不能怪她,她跟山下的小乞丐学打猎,回去后,就在后山做了个陷阱,准备逮山鸡,谁知他的兔子是散养的,偶尔放出来让自己觅食。
她第二天去的时候,那兔子掉进坑里,腹部已经被削尖的竹子刺穿,兔死不能复生。
大不了,她挨顿骂,挨顿打,反正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这种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就算是捡人不要的剩饭,都得挨顿打。
她偷偷摸摸地跑下山,将兔子给了那群小乞丐。
回去的时候,担心他找不到小白兔伤心,准备负荆请罪,特意给带了份松子糖安慰他,哪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她也就没提那件事。
毕竟她干得亏心事海了去了。
“就不怕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吗?”江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一个罪臣之女。”
“我都接着。”贺砚舟看透了她的想法,“所以是在顾虑这些吗?”
江霖实在是不知道这句话怎么答,这种真的不是在拿她开玩笑吗......
他们两个的身份真的算是云泥之别。
先帝在位二十几年,唯一的功绩就是诛杀永平王江徵清。
江予霖的父亲,南防重镇失守,节节败退,连失两座城池,若不是宇文钟圳及时带兵增援,整个交州恐怕都难保。
她是外室所生,身份见不得光,被母亲藏匿多年,只要走出院子就会被骂,她几乎没怎么见过永平王,在这两人的感情里,她就是个多余的存在。
不久后,永平王被定罪,母亲抛下她跟着商贩逃走,她因为年纪太小免了死罪,贬为贱籍,送到宁古塔为奴。
恰逢赶上州县闹瘟疫,她趁乱逃了出来,流落街头,蝗灾,瘟疫,这些她都经历过,那时她就目睹了人间炼狱,饿殍遍地,哀嚎满天,民不聊生,流民已经疲于奔命,选择造反遭到镇压后全部斩首。
江予霖命贱,也命硬,天灾人祸她都躲了过去,她扎在乞丐堆里苟活,后来又遇到汤松白教她读书识字,让她知道外面天地广阔,人活着不是只为了逃命,她亦能有自己的想法。
但她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汤松白,担心给他招来灾祸,毕竟她还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但贺砚舟知道。
汤松白身兼要职,经常忙得焦头烂额,后来两三个月才去一次净延寺,寺庙里只有两三个老和尚,佛像年久失修,参拜的人甚少,平日里她连个人都看不到,直到后来寺庙来了位小公子。
金枝玉叶,天之骄子,性子十分冷淡,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她上前礼貌打了声招呼,谁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这么个人,她自然也说不上喜欢,每次见到他都绕道走。
只是这寺庙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回回都能碰上,谁也不理谁。
后来得知他们还要做同窗,她就更看不过眼了。
过半个月,两人都没一点交集,后来汤松白告诉她,若是他对弈时能赢过她,那位小公子才能回家。
对弈当日,她就憋了一肚子坏水,自作聪明,第一局就下得稀烂,汤松白一眼就瞧出棋局上的猫腻,她被叫到禅房打了十个手板,回去继续做到他对面下棋,手藏在袖子里,每落下一子,她都觉得手疼,本以为小公子只是个花架子,没想到还是很厉害的,她最后也只是险胜。
这下好了,要等三个月之后才能再比,日日都要见面,没有比这更头疼的事了。
直到那日,她把人家的兔子给害死了,一整天都没敢回寺庙,和山下的小乞丐待了一整天。
晚上回去的时候,正巧碰见汤松白检查课业,她一个字都没写,挨了一顿手板,在禅房抄了一夜的书。
现在一想,左右手都能写字,原来是这么练成的。
后来汤松白就让那位小公子监督背读书,写课业。
她心怀愧疚,那是她第二次同他主动说话,踮起脚扒着窗棂,探过脑袋看见那位一尘不染的小公子,端坐在书案前写字,侧过头看向她。
她第一次觉得这位小公子长得挺好看的,这才记下他的名字,贺淮安。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她现在已经忘了。
倒是他,彻底被她拖下水,因为汤松白的嘱咐,若是她不按时完不成课业,那位小公子也有连带责任。
自此,禅房罚抄书的又多了一人,夜夜陪着她抄书,原本她还有些幸灾乐祸,两人没什么交集,却要被一同罚抄书,他也怪无辜的,托着腮观察好好半天,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怨气。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好奇心作祟,天天在贺淮安的眼前乱晃。
只是很少能看见他有什么情绪变动,就算山下有人来看望他,也是那副老样子,老成持重。
她没忍住,说了他两句,“小小年纪,活得跟神仙似的。”
刚好,他听到了,然后就被他盯了半天。
一晃两个月后,两人偶尔会说上两句话。
按照约定,他们还是要对弈的,若是他赢了就可以回家。
她有非常清醒的认知,上次就是险胜,她在围棋上花的心思不多,也不如他有天赋,更琢磨不透他的性子,这次根本毫无胜算,她都准备送他走了。
隔天,大清早就有人敲她的房门,告诉她若是再晚,又该罚抄了。
他没走,还跑来扰她清梦。
后来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待在他身边。
有一年,他生病了,她想着,守了一晚上也不能白守,就拿他的头发编了好几个小辫子,第二天醒来,人都气炸了,病也好了。
于管家得知小世子病了,连夜赶来,发现虚惊一场,走的时候捂着嘴乐了好半天。
最后遭殃的自然是她,贺淮安是因为下山去找她,这才淋得雨病倒,她被罚扫了整个院子的落叶,唯独没扫他门前的。
也是后来老和尚告诉她,他的衣服都湿透了。
但她知道,只有一把伞,那晚刮了风,她的衣服却没淋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