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走了。
裴霈独自坐在蒲团上,她仰起脸看着藻井,久违地陷入困惑。
方才沈照问,若是他能将她带出淮南王府,她愿不愿意。
她竟一时间给不出答案来。
这是极其少见的事情,在进淮南王府之前,她就能窥见自己此生的末路,按常理而言,她本不该这般飞蛾扑火地去行险事,但从她住进裴家后,诸多事项,竟触动心弦,令她难以放下。
以淮南王府妾侍的身份来谋取救出裴家众人,本就是一步没有回头路的棋,纵使日后将裴家众人救出,她也没办法脱离这个身份。
而如今,沈照却说要将她带出淮南王府。
裴霈想着沈照方才的神情,竟不知不觉有些发痴,但她迅速地从这场幻梦里抽离:人人岌岌可危,在如今这风雨如晦的朝堂中,沈照也摇摇欲坠。
积威甚重的平江王府与裴家都能在那位天子经年的隐忍与筹谋之下都能一朝倾覆,况且是沈照这等本就因平江王府存在漏洞可抓的年轻臣子?
但不知为何,一旦想到要再次拒绝他,要再次为自己的安慰割舍他,裴霈竟骤然生出一缕极轻极淡的不舍来,冷如坚冰的肚肠,却被这一缕柔弱丝线般的不舍紧紧握住,以至于绽开一点裂痕,从中淌出她自己尚且不能感知的潺潺春水。
就先应下他吧。
她想,这也许是个机会,说不定真的能离开淮南王府呢。
裴霈在自己决断产生的源头中察觉到一点迥然不同的异样,但她来不及仔细去想。
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裴圭玉回到米铺的时候,白日里在此地闹出的血腥气已经清洗干净,他才走进青石砖的后院,便看见神色黯然的陈绌悻,他微微顿住脚步。
他与陈绌悻在城郊一处天然山坳内藏兵,这些日子已经大有成效,按理说陈绌悻不该是这幅脸色,只是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城外有些流民身上染着疫病,如今已经传进山坳里,病倒了十之二三。”
裴圭玉的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这条道路上注定要见血,可他们到底不能对着流离失所的黎庶百姓狠下心肠,在山坳里藏着的兵士,除却练兵之外,自然也有耕种,以免坐吃山空
所以这次流民,绝大部分的兵士都曾经与他们接触过,最起码也送过吃食。
“请了大夫吃了药吗?”裴圭玉坐在陈绌悻对面。
陈绌悻摇头:“淮南王府那位世子爷盯得紧,况且杜兄给了消息,不多时他家老子也要归京,到时候只会看得更严实。”
流民入城接受施粥,自然就会警惕疫病,裴圭玉也清楚,这并非是针对他们而来的计策,却不得不防。
但此时,米铺后院门扉被人推开。
裴圭玉回过头,便看见时常跟随在沈照身边的侍卫,带着一位熟人走入此处天地。
他脸上骤然露出笑容。
朱步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军医。
且是唯一的军医。
当他立在山坳中的军帐之前,听着其中此起彼伏的痛吟声时,他忽然觉得,多日在牢狱里看诊的疲惫一扫而空,就连那些伤痛,也消弭些许。
对于世世代代为杏林中人的朱家人来说,人命关天。
他甚至没来得及喝水润润已经干裂的嘴唇,就背着医箱一头扎进用来安置病人的军营里。
裴圭玉玉陈绌悻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庆幸。
如何不该庆幸呢,在这种时候,送来这么一个恰到好处的大夫。
人各有伤痛,然而在此刻,裴圭玉与朱步先,都暂且忘怀了背后家破人亡的痛楚,转而将注意尽数放到人命之上。
沈照派来的人,也从中得到了裴圭玉的答复。
米铺未曾用心迎合过寿康帝姬,施粥当日,前去帮衬寿康帝姬的管事甚至还带了些米粮回来。
连带去帮衬寿康帝姬的粮食都未曾用完,可见寿康帝姬对米铺并非十分满意。
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导致寿康帝姬要绕路去米铺走一趟,甚至还找了嘉奖米铺这样一个借口?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借口,而只是一个谎言。
因为在宫外的知情人,除了寿康帝姬一群人,就只有如今还在昏睡的康贵妃。
裴霈收到消息后,又试图将已经知晓的线索罗织成网。
但总是缺了最关键的那一点。
以至于诸多消息都溃不成军。
次日,裴霈被人从静室之内提出,径直押送到了康贵妃面前。
昏睡才醒的康贵妃脸色明显不是太好看,或许是因为急怒攻心的缘故,她的嘴唇透着不正常的艳红,颧骨上也带着两团酡红,而她眼中烈火炽烈:“把她拖到庭中,杖责三十!让合宫的女官们都来看看,陷害帝姬,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裴霈无言,任由那些婢女将她往外带。
显然,康贵妃已经将寿康帝姬的事情怪罪在她头上,此时说什么都无用。
横竖只是三十杖,不碍事的,康贵妃母女两个还需要她替嫁,也不会舍得打残了她。
裴霈如是想。
但当那木杖当真落到身上的时候,与闷响一道传递的,是难以言说的痛楚,令裴霈在一瞬间便惨白了脸色,汗水润湿发丝。
疼痛出乎意料,那木杖仿佛击打的不是皮肉,而是筋骨。
她咬紧嘴唇,艰难地忍耐着因疼痛而几乎要溢出唇舌的闷哼。
康贵妃居高临下的端坐,看着在刑凳上已然脸色苍白却仍旧不肯痛哼一声的裴霈,妩媚双眼便朦朦胧胧地带上雾气,仿佛隔着裴霈在看别人。
而这一切,裴霈并不知晓,她只是在脑海中不住回想着寿康帝姬失踪这件事上已经知晓的线索,试图以此来抵抗疼痛。
但效用不佳,她脑袋愈发昏沉,就连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思绪,似乎都要被彻底打散。
她不能昏厥。
裴霈咬紧嘴唇,试图以此来抵抗杖责所带来的疼痛。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