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立在寿康帝姬身后不远处,与一群王公贵族的子孙一道充当仪仗侍从,那些王孙贵族,原本也算得上有为青年,多多少少都是族中未来栋梁,如今却被委派来充当这种门面,还不得不久住宫中,背后为的是什么,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无非是那位陛下要他们充当质子,甚至不许各家滥竽充数。
故而人人都有些落差:原先是家中珍而重之的郎君与子孙,现如今却只能忍受一个不大成体统的帝姬差遣,原先行有伞动有车,现下只能在外头风吹日晒的等着,如此的落差,自然让这些人没什么好脸色。
只是看见身上有赫赫军功的新贵王爷都要与他们同甘共苦,心下才稍作缓解,且宫中枯燥,难免有几个稍稍心思活泛,别有念想的人要与沈照攀谈:“听闻贵妃娘娘为给帝姬祈福,向外邀了不少命妇入宫,不过淮南王府中来的人,反倒是那位才嫁给蔺世子不久的妾侍。”
“贵妃何时下的旨意?”沈照霍然转过身来,见方才与他攀谈的是靖国公的孙儿,目光又微微发冷:靖国公也是以军功出身的国公爷,只是这么多年明哲保身,轻易也不与武将来往,如今在这风能传声的宫廷内,他家孙儿倒明目张胆的来同自己攀谈?且还能恰巧搔到痒处,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王爷有何高见?”这位靖国公家的子孙姿态闲散,微微抬起手掌竖起三根手指,在袖中冲着沈照摇了摇,“王爷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更衣了。”
沈照若无其事般挪开视线,而那位靖国公的子嗣也未曾再试图与沈照攀谈,他转进人群里,跟熟稔的几位世家子弟低声交流:毕竟天子将这些各家各族的麒麟儿要进宫中来为自己女儿做侍卫,已经让那些世家们脸上颇为难堪,自然就不能再过多约束这些世家子弟们。
此时乃是夏日,寿康帝姬生得丰腴美艳,颇不耐热,哪怕身处水榭凉亭之中,未到午食时刻,便让人收拾着东西,领着宫婢们浩浩荡荡的回了自己的宫殿,正主既然已经离去,余下的这些王孙贵族们自然也如鸟兽散,纷纷邀约与自己交好的郎君结伴离去。
靖国公家的孙儿孤零零一个,回了自己寝舍,在其中,沈照已安然端坐,一见沈照,这位方才向沈照暗示的麒麟儿便笑起来:“世子果真聪明,原先还担心世子寻不到此处陋室,又仔细想想,怕世子耽搁了时辰。”
此时放在一侧的仙鹤更漏恰巧走过午时三刻,沈照心焦,无心与他打所谓机锋:“靖国公是何用意?既然已经知道她身份,不想着向陛下求功,反倒惦记着来通知我?据我所知,你家已有三代未出举人,为官者更是未上三品。”
未上三品对于绝大多数官宦人家来讲,并不是什么大事,官场修行,全靠个人机缘天赋,但对于靖国公这等开国公爵来讲,家里除却垂垂老矣,不知何时就要驾鹤西去的老祖宗,便再无一个三品大员,委实是耻辱。
如他们这等人家,便是个木头雕成的驴,也能捞个朱红官袍到手才是,如今人才济济,却始终出不了一个能挑起门楣的官场中人,无非是天子不许,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呢?”这位靖国公的子嗣被戳到痛脚,脸上那种始终云山雾绕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我们蒋家并非毫无诚意,且王爷也知道,就算我们将此事告知天子,换来的也不过是几箱珠宝,真正想要的,那位陛下绝不会给我们,蒋远致今日来,就是为向王爷要一点东西。”
“王爷未曾见过康贵妃,恐怕不太清楚,那位康贵妃生得与裴家娘子有个五六分相似,是以寿康帝姬与裴家娘子,也有三两分仿佛,虽说只有三两分,但宫廷画师画像,本就求神似而非形似,康贵妃不舍寿康帝姬,这才将婚期一拖再拖,如今和亲在即,却在此时将与寿康帝姬身形相似,面孔更为姣好的裴家娘子传入宫中。”
“无非是动了代嫁的念头,若是犬戎原先得胜,料想贵妃母女也不敢动这等心思,但今朝犬戎落败,本就主动求和,将裴娘子充作帝姬搪塞过去,且她又生得比帝姬更为貌美,犬戎想必也不会闹出风波,王爷与裴家娘子的情分,在下心里有数,这才要来问问王爷,是否愿冲冠一怒?”
他看着沈照,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笑意,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水来:这位原先的平江世子,在出了那种事情又将犬戎大败后,尚且愿意归朝,想必没什么谋反的念想,他们也是实在没了法子,若是再不想办法自救,等到下一代,天家就有借口将他们家那国公爵位降等。
口子一开,便只能步步后退,到最后能否留在京都,还是未可知。
“此时我自有论断。”沈照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
如今的天子猜忌心重归猜忌心重,但到底还是个守成之主,这么多年,赋税徭役都未曾增加,反而略有减轻,天下清平,若是他为着男女私情起兵,自家胜负如何姑且不算,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必然要元气大伤。
他站起身来:“裴家之事,还请小郎君守口如瓶,今日你我坦诚交谈,你不言语,我自然也不会两面三刀,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和乐,靖国公当年陪伴高祖起兵,为的不也是如今这般太平世道?”
“还请贵府三思。”
他打开房门,迈步而出,心里却也免不了焦急:如靖国公所言,再加上这几日他看康贵妃与寿康帝姬的姿态,只怕确实是惦记着要让霈霈代嫁,才会这般不顾外人看法的,将如今身份不合的霈霈请进宫来。
那么他知道这件事吗?
沈照在这一瞬间骤然萌生要去亲自找蔺江陵对峙询问的念头,但他抬眼,却只看见四四方方的天,于是这个念想不可避免的被遏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