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紫芝前去通知武王妃,那头裴霈便已然领着霍璇与灵邱帝姬一道登船,霍璇如今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仅仅是站在那处,便如纸糊美人灯般摇摇欲坠,灵邱帝姬掩口,惊讶道:“裴娘子,你怎不早说你这位表姐身子这样虚弱?”
“姐姐大病初愈,自然看着身子弱了些,但帝姬邀约,总也不能不来。”裴霈含笑,神情温和,却有些隐约的冷意,“帝姬一番盛情,我不敢推拒,方才我也与帝姬有所明言,我家表姐如今离不开我,自然便是因她身子不好,但帝姬有意令我姊妹二人同游,又怎敢拒绝呢?”
灵邱帝姬听得出裴霈言下难以捕捉的讽意,她脸颊微动,隐约有些生怒,却又和缓下来:“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但却也不碍事,船上自有人伏侍,若是身子不爽,母妃也让本宫带着太医伴驾。”
康贵妃对这位帝姬当真是用尽心思,大到想方设法让自己替嫁犬戎,小到如此赴宴,也要让太医随行,无非是时刻担心这这位灵邱帝姬。
母女情深。
裴霈垂眼,遮盖眼底情绪,倒是霍璇,见她似有触动,在登船之时隔着衣袖轻握住她手腕:“且登船,莫要思虑。”
她虽未明言,却恰到好处的打乱了裴霈的思绪。
几人登船,船上除却裴霈与霍璇,除此之外再无外人,灵邱帝姬先令灵息斟茶,紧接着便含笑看向裴霈:“听闻裴娘子八字极硬,克死父母?此事是真是假?”
裴霈神色未变,藏在桌下的手却攥紧衣袖:“帝姬此话,实在是虚妄,八字不过是些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且我父母鹣鲽情深,故而殉情,又何来为我所克之说?”
“原是我心急,言语未曾明白,以至裴娘子不解,本宫今日便好生与裴娘子说个清楚,裴娘子这般不好的八字,本就该老实留在江南,莫要进京,已然克死了父母,如今又与我母妃相妨碍,可知裴娘子的八字当真是极硬的,日后议亲嫁人,恐怕也会于夫君有碍。”灵邱帝姬语气温和,甚至还亲自递给裴霈一盏茶,“所以裴娘子乖觉些,早早入了空门去消灾,免教这八字妨碍自身,好不好?”
裴霈看着这位面目娇美的帝姬,倏尔一笑:“帝姬好心,臣女心领,只是此事还需问过长辈,今日既然婶婶不在,不如帝姬与我一道去问过武王妃娘娘,如何?”
有时候,言语上的伤人远比举止更痛,柔福帝姬充其量不过是玩些体罚的小手段,这位灵邱帝姬才是真真知道什么是杀人诛心。
怪道这位灵邱帝姬如此行事,却能有口皆碑得了个娴雅端庄的名声。
裴霈的视线在周围转过一圈:言语无痕,且这船上能为她作证的只有一个霍璇,谁也不会信一位素有贤名的帝姬对臣下口出恶言。
提及武王妃,灵邱帝姬脸上的笑容略淡:“本宫一片好心,如今看来,裴娘子似乎是不愿领情?”
“帝姬好心,臣女心领,只是青灯古佛常伴,到底不是什么小事,须得与亲眷相通气才是,帝姬既然一片好心,又何出此言呢?”
灵邱帝姬指尖拨弄着枝蔓花草香架上垂下的银镂空博古纹香球,语调清淡:“那本宫令你去为本宫母妃祈福消灾。”
“裴娘子既八字与本宫母妃不合,正是祈福的好人选,也好让道祖菩萨洗洗你这不堪八字。”
她抬起眼,如雪下颌微抬,那双红润而丰美的嘴唇微动:“裴娘子仍旧不愿?”
“裴娘子,帝姬的意思便是娘娘的意思。”灵息恰到好处的补上一句,“若是娘子执意不肯,恐怕奴婢便不得不稍稍教娘子些规矩了。”
以下犯上的规矩。
四周静默无言,唯有水波轻荡。
……
漱玉推开房门,脸色颇为难看,此时正在理账的裴大夫人见得她如此神情,心下亦是微沉:“出了什么事?”
她已有揣测,却不愿意轻易去相信那几乎已成定局的事实,漱玉有些不忍地侧过脑袋,终究没说话,只是递过去一份书信。
裴大夫人伸手接过,腕上双镯微微碰撞作响,她连指尖都在发颤,这位素来杀伐果断的将门虎女怎么也拆不开薄薄一层信封。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件放在桌上,双手紧握,片刻后,才再次伸出手来,那手虽然仍旧发颤,但这次,却极其轻松地将封口拆开。
裴大夫人的目光迅速在信纸上划过,她的手颤抖地愈发剧烈。
到最后,连那一张单薄无比的信纸都难以握住。
任由它惨白地飘落在地。
纸上墨痕漆黑森冷:郎主重伤,已至边关,至今生死未明,端看将军。
“生死不明……漱玉,去点人!”裴大夫人抓着桌角站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撑着自己的身子,“郎君如今重伤,缺医少药,你去府中请曾在军中多年效力的大夫,尽快送到边关,再有,去下帖子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自己的侄女已经去寻过那位褚夫人,但被委婉拒绝。
且如今自己的丈夫重伤,是生是死尚未可知,但性命只在边关那位陈将军的一念之间。
她的脸色登时惨白无比。
漱玉显然也想到这层,犹豫片刻后,她凑近到裴大夫人耳畔低语。
裴大夫人脸色渐渐好转,只是仍旧难看:“你去通知松石……再去请青鹄来。”
“不,不必请青鹄。”
裴大夫人慢慢坐回椅子上:“等松石离去后,你立马去荣家走一遭,就说等宴会结束,请荣家人将霈姐儿送回,只说我想她便是,此外,郎主如今情况,务必守口如瓶,便是老太太与母妃父王那处,也一个字莫要说。”
漱玉领命,匆匆转身离去。
裴大夫人颓然坐在椅上,俯身去捡那张飘落在地面的信纸,她点起一盏油灯,在灯火里将一切的惨白都焚烧殆尽,灰烬一点点飘落而下,她的目光却愈发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