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头握着一支鼠须笔，正在对账，见得裴大夫人与漱玉来，当即起身行礼问安，又让出炕上位置给裴大夫人坐了，自己坐去下手圈椅上：“母亲身子可大安了？”
裴大夫人微微一笑：“身子倒是好的差不多了，总不好再躲懒让你二婶婶帮着处置内务，况且她这几日病得厉害，今日来是想带上你过去，一道交接，这些日子你也辛苦。”
原本担心自家婆母今日来是要收回管家权的荣氏微微松了口气，笑着应好，谁知裴大夫人转而又提起春枝与宋蓁的事
“如今既然人已经到了府中，不管如何都是咱们府内理应照顾好的贵客，你身边那丫鬟，这几日还是要稍稍约束一二，在她离开前，都莫要轻易冲撞。”裴大夫人语气温和，“你与江哥儿的事情也莫要着急，裴家并不是那等急着催促媳妇的人家，况且你与江哥儿如今也还年轻，产子太早反伤根基。”
提及子嗣，荣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好声好气应是，见得她如此，裴大夫人也恰到好处的收起话头，领着漱玉与荣氏打算去看望裴二夫人。
但一行人才刚出门，迎面就撞上不知从何处回来的春枝，春枝才进院子，便扬声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碗肉羹，看得宝贝似的，奶奶，您可要评评理！”
她一身鲜艳桃红，走路也风风火火，从“侍奉”了裴江开始便挽成发髻的头发上明晃晃戴着赤金簪子，一路甩得步摇乱响，与院子情景格格不入。
春枝堪堪闯到门前，才看见裴大夫人与漱玉，脸上愤愤之色瞬间僵住：她对这位裴家实际掌权的女主人还是有些许畏惧的。
“奴婢给大夫人请安。”
当着裴大夫人的面，春枝也不敢弄虚作假，结结实实俯身磕头。
裴大夫人素来不喜这女婢，只是碍着如今对方也算自己儿子的“爱妾”才稍稍给出些好脸色，问道：“你可是从厨房来？为着什么东西闹得这样不痛快？”
再给春枝十个胆子，她也没胆子在裴大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只好一五一十把话说了：“不过是碗银鱼肉羹，看得跟什么似得，正好灶上炖着，我便是拿来吃了又如何，横竖再炖就是。”
荣氏听着只觉头疼：帝京地处北方，那银鱼来之不易，年年上供十篓，路上要死去大半，裴家也只是偶尔能从宫里头得那么三四尾，银鱼体型又小，虽滋味鲜美，却难以成菜，要弄那一碗羹，还得细细的寻了好肉来剁成臊子配。
哪里是那么好得的东西？
素来都是炖了给牙口不大好的老太太用的，这几日因自己那位二婶婶病着，吃不下东西，老太太体恤儿媳，挪出自己的份例弄出这么一碗，也是为着羹汤好入口，才挪出这么一份来。
结果……
她又看了眼脸色笑容淡淡的自家婆母跟春枝，忍不住出声想要提醒，但裴大夫人开口却比她开口更快：“你如何就想吃银鱼羹了？”
春枝原本是嘴比脑子快，但好歹对裴大夫人有所畏惧，倒还忍住了嘴，说道：“只是想着未曾尝过……”
“那厨房上办事的人可曾有告诉你，这银鱼羹如今是给二夫人养身子的？”
春枝哑口无言：处方上办差的那些婆子丫鬟当然将此事告知了她，只是她一贯不把二房放在眼里，又想着如今那位恩人怀着孩子住在府中，一碗银鱼羹而已，虽是二房主子要吃的东西，可自己找了恩人推说是恩人要吃的，也就解决了。
谁知今日就会这么不碰巧的撞见大夫人。
“看你如此，想来她们是说了，只是你不在乎？”
裴大夫人温和笑着，眼底却没多少温度：“你既然这样想吃，也好，那碗羹汤便给你吃。”
她转过头去叫漱玉：“去让大厨房的人把炖汤的炉子连汤一道带过来，赶巧吃个新鲜的。”
春枝听裴大夫人这般说，一下就被惊喜砸的头晕眼花，一时间也不敢相信，但荣氏却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滋味。
漱玉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还在暗自窃喜的春枝，当即就去大厨房走了一趟。
等到大厨房的人来，那炉上的银鱼羹热气腾腾，就连在厨房里头做惯了事情的婆子都不敢亲手去端。
但却在裴大夫人的示意下直接端到了春枝面前，那股热气甚至熏得春枝睁不开眼睛，她有些困难地试图开口，只是嘴巴被热气扑满，显得含糊不清：“夫人……这羹汤还烫，不好入口，放凉了再吃吧。”
“你不是要吃吗？”裴大夫人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仿佛在讨论今日该用哪套首饰，“正好趁着新鲜咽下去，便是肠穿肚烂，也不要后悔才好。”
春枝这才察觉到不对，想要跪下求情。
但是裴大夫人已经开口，让两个从厨房来得婆子当场按住春枝，紧接着就有人用夹子将那碗银鱼羹夹出来。
瓷碗还没碰到春枝的嘴，那股堪称可怕的热度就已经让春枝嘴唇开始泛红，她死命扭着脑袋，被撑开的嘴已经不能很好说话，但仍旧在不停地发出呜呜悲鸣。
荣氏有些看不下去，不忍心地开口：“母亲，春枝也是目光短了些……并非有意，还请母亲看在儿媳的份上，放过春枝这么一回。”
“荣氏，你真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么？”
裴大夫人的嗓音死寂如水：“从你为着你自己的名声要坏了江儿的名声与仕途开始，你便没什么可谈的颜面，况且你又是新妇，在府中日短，更未曾为府中做出什么事，你又凭什么来救下春枝。”
而当这些话出口的瞬间，荣氏在惊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从她选择让蠢猪违背规矩去伺候自己的丈夫开始，她就很清楚，理应有这么一日，只是裴家上下的反应在她看来都太平和。
便让她滋生一种可以就此过下去，之前的事情都当做没发生的错觉，而今日自己婆母毫不客气的下了自己的脸面，反而刺破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彻底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