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跟蔺江月一起走进来,他那双在裴霈印象里向来有些酒色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像鹰隼,分明只是从裴霈身上轻飘地飞过,但裴霈却感觉这目光仿佛钉在自己身上。
蔺江月送上礼物,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退到太子身后。
太后示意伺候的嬷嬷收下礼物,温语道:“方才正说起你们小夫妻,那日在淮南王府的事,我已知晓,江月,你素来是好孩子,那日为何不为裴娘子解围?”
老人家说话总是缓慢而平淡的,但此刻蔺江月却如受火烧,她挤出一个笑容来:“那日本想着,霈霈与我家阿兄有些旧情在,去求梅花多半事成。”
“后来出事实属意外,知她病重,我也很是担忧。”蔺江月浅浅一笑,看向裴霈,“你如今可大好了?原先听你病的不知人事,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裴霈扯扯唇角:“多谢郡主娘娘挂怀,前几日才能下床走动,思来想去,王妃娘娘说的委实无错,如我这般人,身子骨弱,本就不该赴宴的。”
两人你来我往,无形的刀光剑影在仁寿宫里起伏,太后捻动一颗佛珠,打断道:“到底是年纪轻,一些小事罢了,江月并非有意,但裴娘子却着实吃了苦头。”
太后那双清澈而冷静的眼睛转向蔺江月:“向裴娘子道歉,待到你嫁入东宫,凤冠上那颗东珠取下来送给裴娘子。”
蔺江月脸色瞬间就变了,却还是不得不咬牙应下。
裴霈不解其意,但在裴大夫人的示意下,还是暂时与蔺江月和解。
目的已成,裴大夫人便带着裴霈告辞,等两人下了轿辇在御花园处赏花时,裴大夫人终于为裴霈解开谜底:“那东珠唯有皇后日常可用,便是太子妃,也只有新婚这一回暂且充作脸面。”
裴霈恍然,旋即又感到一阵微妙:如果自己还是上辈子在霍家的姑娘,像这般被淮南王府对待,能做的只有被别人打了左脸还要将右边脸颊也觍上去。
但究竟不同了。
正因如此,她才对权利的甘美越发着迷。
“不过以她家母女的性子,吃了这样大的亏,日后是要想办法夺回来的,你要仔细。”
裴大夫人叮嘱一句,此刻已然在脑海里有了新的复仇方案的裴霈,老神在在,听得并不周全。
淮南王府与裴家在仁寿宫中的一切不过是小小的风浪。
这点动静甚至没有传出仁寿宫,入宫赴宴朝拜的诸多世家贵妇们仍旧携手一道去向皇后叩头,一应流程走过,皇后做东又起几处戏台,待到正宴时,已华灯初上。
裴霈在上菜前就吃饱糕点,此刻望着那些早就冷透只剩好看的菜色不为所动,裴大夫人陪着周围几位妇人略吃了些果酒,目光往下扫过,紧接着面容略显严肃:“今日平江世子没来。”
她这一番话才点醒裴霈:宫中赴宴,男女对坐并不分席,但今日她未曾看见沈照。
裴霈下意识随着裴大夫人的目光往男宾席上扫过,果然未见那抹熟悉身影。
坐在略下一些的蔺江陵发觉裴霈目光,手指本能将酒杯攥紧。
侧殿处一个小黄门弓着腰进殿,伺候帝后的大家眉头紧皱,俯下身去:“陛下,那位逃出京都了。”
天子的表情为之一滞。
……
“平江世子离京了。”
裴大夫人在归途的马车上略微撩开帘子,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前路。
“他本就是作为质子般留在京都,如今无诏离京……”裴大夫人长叹出口,“怕是平江王夫妻生变,这阵子京都要变天了。”
裴霈低下脑袋,她心里想的是她曾受沈照恩惠,想的是青雀坊,想的是上辈子曾经在平江王府出事后平步青云的淮南王府以及部分官员。
“起火了。”
裴大夫人骤然出声打断了裴霈的念头,裴霈顺着看向窗外。
冬日的风吞吐火舌,炽热光焰随风而上,烧红半边夜空。
“是青雀坊。”裴大夫人意有所指。
“要暂时送走青鹄青燕吗。”裴霈第一反应却是避祸,“她们到底是伺候过平江世子的人,圣上若当真要查,恐怕难以保全。”
“不必,两个丫鬟而已,塞北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要回去听你伯父说过才知晓。”裴大夫人僵硬片刻,将帘子放下,把燎天而起的火焰与裴霈那双冷然如雪的眼睛隔开。
裴霈见状,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回府后裴大夫人便打发裴霈先去洗漱,等到临歇息时,漱玉才匆匆过来递了口信:“平江王夫妇身死。”
短短七个字,一股腥风血雨的气味却扑面而来。
半夏得信,又受裴霈吩咐,将青鹄青燕替来伏侍守夜。
摇曳烛火下,裴霈垂首观书的影子在屏风上布满:“青雀坊已毁,你们的主子也已擅自离京,我这里未必能留得住你们。”
她合上书,一双眼古井无波:“能留我也未必愿意留,毕竟你们……”
一声轻笑从她喉头滚出:“况且青燕心心念念的,不还是平江世子1?我容不下旁人对裴家有所危害。”
青鹄心头如响惊雷,她这才确定,那日的事,已然被自己这个主子记住。
她膝行几步,试图为青燕辩解。
此刻窗外,居然响起阵阵冬雷,紧接着,是雨打窗户的声响,紧密而急促,敲得人喘不过气。
裴霈原本要说的话,也在这冬日雨夜里的一阵叩窗声里消弭。
……不会是他吧。
裴霈在心底想,却自行下床,撑起窗户。
一张脸上残余干涸血迹,正在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露在她面前。
裴霈盯着眼前这张挂彩带伤的脸,伸手就要关窗。
现在立马去大理寺举报这人,说不准杜姐姐的爹能再往上爬一点。
裴霈面无表情地想着,但下一刻,一只冰冷到极点的手迅速抓住她的手腕,那种寒凉透过肌肤,几乎要将她冻僵。
她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沈照。
沈照也看着她,屋外是浓到化不开的黑夜,而他的眼里盛满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