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立在林荫里远远地看着女郎们笑闹,为着礼数以及某人闺中清誉,他离得远,便也看不清其人面貌,只是能从诸多欢笑声中辨别出他所心心念念的声音,但裴霈欢喜的面孔却并不能完整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由自主苦笑起来:在自己面前,那个姑娘并不曾流露真情实感,反而多有躲闪。
原本以为是年纪小,亦或者在霍家养得不好,不能轻易体察到旁人的真挚,但如今来看,并非体察不到,甚至敏锐且不善处理,否则怎会在族学中与才说上话的女郎们如此和乐,无非是感知到那些姑娘们一片赤诚,又对裴家极其信赖,才会爱屋及乌,迅速对裴家所接纳的女子们放下心防。
沈照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他也是裴家接纳的人,只不过生了个男儿身,为何她却时常提防自身,相识至今,在他记忆处最鲜明的,却还是那日的眼泪以及她病重的苦痛。
他伸手,视若珍宝般将案上一幅画卷收起,离开此地。
晚间裴江几兄弟便将裴二夫人家人接来,大夫人身子见好,陪同二夫人宋氏一并接待,连同裴老夫人也很是陪着二夫人的母亲说了些话,因初来京都尚无宅地,便暂且将这一家子女眷安置在裴家南边的一处梅香居里。
裴大夫人因知晓二夫人娘家也带来一位嫡亲的外甥女,同裴霈年纪相当,便与自家妯娌商议着将人一道送入族学,是以次日休假时,裴大夫人早早便唤起裴霈,领着她往南面去拜访宋家女眷。
“姑奶奶得您与老太太照看,属实是命好,这就是霈姐儿吧?生得当真漂亮,一看养得也好,不愧是都城里的姑娘,都是同贵府有亲,霈姐儿当真是好命,不似我们家蓁蓁,这么多年跟着一道吃苦,蓁蓁,快来给大夫人请安。”
宋家原先犯了些事,一家子贬谪去了西北,如今倚靠家中男丁升迁才得以归京。
当年裴二夫人已经同裴二老爷定下婚事,裴二老爷执意成婚,这才留下裴二夫人,宋老太太虽说同裴老夫人是同辈人,但看起来干瘦发老,一双眼睛倒还亮得很。
裴霈听她言语却有些不舒坦:当初宋家是犯了贪污赈灾银两的案子,若非裴家援护,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未可知,宋蓁当年也已有十岁,享受那些银子带的好处也享了几年,若要说受苦,那当年水患因宋家而去世的孩童又该如何?
况且这老妪话里话外透着酸气,就差直说裴家偏心。
她按捺不语:这等场合轮不到自己发难,裴大夫人还在身边呢。
言语间后堂屏风内果然转出个枯瘦女孩,皮肤略黑,发丝也有些枯黄,眉眼清秀,同裴二夫人有些相似,怯生生地向裴大夫人问安,又向裴霈问好。
一时间还看不出品行,裴霈便也和和气气同她见礼,又让半夏端来她挑选过的首饰送上。
“多谢霈妹妹费心,妹妹生得真好看,这些首饰不便宜吧?姑母待妹妹真好,可见是用了心,我从未得过姑母送的东西呢。”
谁知宋蓁才落座,说的话就让裴霈皱眉,自她来裴家,一应吃穿用度都走裴老夫人的账,也过了裴大夫人的眼,这些首饰也是她请示过两位长辈特地购置的,与裴二夫人半点无关。
这位宋家姑娘话里意思却好像是裴二夫人顾着待她好,忘了正经外甥女一般,心里不由得有些不舒服,只是碍于身在裴家,不好闹大,只得使起养气功夫,敷衍道:“姐姐往日远在西北,恐怕二婶婶鞭长莫及,如今来京,二婶婶必然心疼你的。”
哪知宋蓁才听一番话,眼里就含了一包泪:“可这么多年,也未曾听闻姑母疼我,便是鞭长莫及,姑父是那等人才,略使些力气,我、我如今也不至于这等狼狈。”
裴霈从未见过如此拎不清的姑娘。
裴大夫人还在身边呢,就当着裴家长辈说这些抱怨话,宋家是何等家教?
自己那个二婶婶分明是个玲珑心肠的妇人,一家人怎能如此云泥之别。
这话裴霈不好接,索性闭口。
裴大夫人笑了笑,转着话头:“我二弟妹这些年也念着裴家,姑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亲家老太太难不成也如此想?这些年若非二弟转圜,令郎恐怕永无升迁之日,再说……”
这位裴家的内宅掌权人以某种含笑的目光掠过宋蓁褐黑肌肤上雪白的一只镯子:“霈姐儿的首饰衣裳一并走的是老太太的账,老太太心疼亲孙女,连我也说不得,至于二弟妹,更是插不上手,霈姐儿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姑娘,自然千般娇贵,老太太自己都疼不过来,哪还用得着别人,蓁姑娘手上这只镯子,才是二弟妹喜爱的物件,昨儿一见面,不就给了姑娘?”
宋蓁像是被烫伤般瑟缩一下手腕,把腕子藏进袖口里,臊得只是说不出话,到底年轻脸皮薄,还晓得点羞耻,抹不开面。
但宋老太太却圆滑老辣得多,顺当接过话头,爽朗道:“霈姐儿原先是裴家里独独一个女孩,自然娇养,如今我家蓁蓁来了,也算是裴家的姑娘,想必日后也能养得如霈姐儿这般身娇肉嫩,花朵似的漂亮。”
裴霈微微睁大双眼:她原以为霍家已经是天下一等无耻,谁知宋家这位才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她姓裴,姑且在初来裴家时还谨小慎微惦念着讨好裴家人,宋蓁同裴家一丝血缘也无,宋老太太领着宋蓁才来,就想着让裴家人待宋蓁如嫡亲孙女?
敢问宋蓁是貌比嫦娥,还是宋家那位犯了事再起复的大爷明日就要入阁为相?
裴家慈善,却也不是冤大头。
但转而裴霈又想起初来乍到时裴家那群堂兄待她这么个女眷的态度,霎时有些沉默:物以稀为贵,也许那群堂兄也是因着没个妹妹才待她好呢?如今宋蓁算起来也是个表妹。
尤其是这位表妹还有通婚的可能,于利益上看,似乎是比她这个父母有错的堂妹更有用些,万一哪个婶婶看上宋蓁,有意娶媳妇,宋蓁岂不就是裴家人了?
裴霈仍旧难改已然被霍家刻入骨髓的本能:以利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