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裴大夫人所料,没过几日,霍家就全须全尾的从宫中归家,当日裴霈又被裴大夫人叫到屋中同她说了这件事,这位裴家内宅如今的掌权人问她,究竟愿不愿意在回霍家,若是愿意,即刻她就能归去,若是担心在霍家吃亏,半夏也可跟着一道,到时也算裴家为她撑腰。
她言语宽和,神态亦是柔和,当真只是在征询裴霈的意见,裴霈垂首思量片刻,忽而问道:“为何武王方入京不久,霍家便出?霍家若只是为钓武王入京的饵,武王咬钩,又付出什么?”
裴大夫人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半夏,问道:“这几日半夏伺候你?你可还喜欢?这丫头是冲儿求我拨给你的,他说你喜甜,也爱俏,虽未明说,但他日日看你,已然看出你的喜好,我又问你,冲儿对你可有所求?”
裴霈一时便无言了。
若裴冲是表哥,尚有通婚可能,自己还能疑心一道图好颜色,但这些日子裴冲便只是同自己用午食,也不扯着自己玩闹,去族学时更多加照顾,真要算起来,浑然无所求。
但偏生是这样一个人,将自己喜好了解如此清楚,而自己往日举止素来小心,不肯轻易泄露。
若非用了心思,怎么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裴大夫人见她无言,便知她心念,口气渐软:“如今你也当知,世上众人,并非皆是霍家光景,春猎那晚,老夫人也说你太谨慎,实则你当夜疲倦而去,反倒教老人家担心,日后,索性洒脱些,不必那般精明谨慎,城府深沉是好事,但城府太深反伤己身。”
裴霈的脸不觉红了,前后两辈子,这是她头一回被长辈如此缓和的教导,尤其是自己那点心思被摊开晒在日头之下,旁边明晃晃的还是另一个人诚挚热忱的一片心。
她不由喏喏:“……晓得了,日后会多向五哥哥学。”
裴大夫人一时语塞,她又审视起自己这个内侄女,沉吟片刻:“……倒也不必学你五哥哥那个没心眼早晚教人卖了的憨货。”
到底是裴家的血脉,聪慧是极聪慧,于些许小事上也憨态可掬得很,学江儿是最好的,偏说要学冲儿那个愣子。
裴大夫人觉得额角又有些疼,只得宽慰自己:裴家人已然极好,但人无完人,理应多包容些,哪怕有时教人气也不得,笑也不得,都是她应得的。
此事说罢,裴大夫人便提起方才裴霈所问:“此事本不隐晦,你自去揣测也有几分察觉,我父来京长住,恰给圣上一个由头,派人去西蜀接了军权镇守,如今他卸下兵权,霍家事毕,自然当出宫。”
“只不过……”裴大夫人唇角浮现出一缕极其微妙的笑意,“霍家毒害中宫却也是真,恐怕要吃几日苦头,那日有人逼着霍家假戏真做,不知图什么,倒也没把霍家伤筋动骨,只是坐实罪名,一时落魄,毕竟一应药物都是旁人准备,霍家众人不过是提线木偶,得不到太大好处,也不至于覆灭。”
莫不是陛下动手?
裴霈脑海里陡然浮现出这个念头,毕竟想在宫中动手脚,最方便的还是那位九五之尊。
“人在京都,世事不可说。”裴大夫人微笑,冲着裴霈轻晃团扇。
裴霈会意垂眼:“侄女不愿再回霍家,倘若霍家又什么说法,一应有劳婶婶应对。”
此事就此按下不提。
又说那日族学一事,裴家到底纳了蔺江陵来进学,因此便扯出沈照来,因平江王府素日与裴家不算亲和,唯独裴霈同裴大夫人与沈照有旧,偏又赶上霍家老祖宗并两位夫人来裴家。
索性打发了裴江跟着裴霈一道去如今京都内的平江王府走一遭。
待两兄妹收拾齐整拜访,王府管事引着二人吃茶,不消片刻,沈照便从门外来,一改常态,换了身元青底起海兽纹的袍子,腰上素玉带,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周身清贵不可言,他径直越过裴霈落座,向裴江问好。
他不看自己,裴霈隔着幕篱便也收着视线,脑袋轻易不转,听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
“家母今日杂务缠身,打发我来请世子问个准信,何时进学,如今淮南王世子已在府中。”
沈照不疾不徐,视线转过裴江,心下赞了句无愧君子,目光无意般拂过汉白玉上一片连枝海棠的裙角:“明日便去,说来惭愧,近来搬迁,却还未得亲眷暖房,烦请郎君问询,倘若姨母得空,赏脸来为哔舍增光。”
平江王府如今风头正盛,又与自家有些渊源,裴江自是满口答应,又有意同沈照攀谈,转过面孔去看裴霈询她是否有意归家,言语委婉,裴霈问弦歌知雅意,晓得男子商谈政事,她不便多听,自行起身请离开。
沈照心绪随倩影微离,应对裴江不免多出些许松散。
平江王府似乎并无多少丫鬟,裴霈离去赏花,前来接引的也是个年岁已大的嬷嬷,话并不多,也并未说什么,只管将裴霈引到园中凉亭,继而上来数位侍女,裴霈观之,见她们大都肃容,不似寻常使女温软,便猜是青雀坊内出身,是以也不问询,只顾带着半夏吃茶赏花。
约莫盏茶时间,裴江身侧小厮来寻,说是归家,裴霈起身道谢,那小厮身后又转出个丫鬟,恭恭敬敬送上一只妆奁匣子,说是见面礼,裴霈一时茫然:自己同沈照关系略有复杂,如今竟不知收与不收。
半夏使了个眼色给那小厮,见得小厮微微颔首,转而低声:“姑娘,大郎君的意思可收。”
裴霈默然,再次道谢,便令半夏捧匣,同一众丫鬟逶迤而去,待到檐下上车,方又见得沈照,裴江立在一侧,裴霈在半夏搀扶下缓登而上。
她心头惴惴,想着那只匣子,足下未免失于关注。
“霈姐儿!”
裴霈在裴江的惊呼声中才察觉到失重感与后仰的恐惧。
她因惊恐而睁大双眼,紧接着是一阵栀子香轻触即分。
随之迅速抽离的还有久违的熟悉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