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垂首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想到那日宴会时她受了伤却不让人来包扎的情景,再看了眼视线不算太和善的霍家两姊妹。
他故作冷脸道:“既然学不明白,那就少来此处浪费光阴,霍姑娘,劳烦将笔记还来。”
裴霈松了口气,递出去个可怜巴巴的眼神,霍琼心有不满,却只能乖乖拿出那本笔记。
沈照没亲自伸手接,小厮接过后他也只是扫了一眼。
上面沾着点胭脂颜色,幽香浮动。
暗蓝色封皮的笔记在空中划出弧线,咚的一声闷响后坠落湖水。
霍琼的脸色瞬间发白,沈照笑笑坐回自己座位,裴霈低下脑袋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沈照此人便是如此,喜欢讨厌都鲜明。
霍琼如此行径,换作蔺江陵来处理,又是另一种手段。
当然会给霍琼留脸面,但霍琼要吃的苦头注定更大。
她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沈照如此,以霍琼那个性子未必敢再惦记,那她该怎么挑起霍家姊妹两个的争斗呢?
裴霈没心思听那老夫子的课,自顾自神游天外。
留着两撇山羊胡,套着件洗到发白青衫的夫子气不打一出来:老夫好歹是霍家千请万请来的名士,要教你这么个没爹娘教养的孤女已是纡尊降贵,你竟不听?
“裴姑娘,今日讲礼记,不知你觉得哪句最好?”
裴霈正因霍琼沈照一事心烦,顺口便答:“夫孝,始于事亲,终于侍君。”
有片刻寂静。
霍琼姊妹两个是看热闹不成,霍家几个郎君是自己酒囊饭袋不学无术,连礼记都没看完。
沈照则是……
有些惊诧。
这句话意思略大,侍君是为臣之道。
当然,女子并非不能说。
只是这个小姑娘几乎脱口而出,就让他不得不多想:她才多大,就想着作君王臣属该如何么?
老夫子攥紧书卷,死死盯着琼花玉蕊般娇嫩的小姑娘。
他科举无望,索性声称无心仕途,在乡野间养望造势多年,却没等到古书中那般礼贤下士的君主,甚至连一日三餐都险些难以保障。
好不容易才来这霍家教书挣得些许银两糊口。
可这辈子,到底是没可能做侍奉君王的臣子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却能在这个年纪思考这些?
一介孤女,柔弱无依,不过凭借一副日后祸水的皮囊,就起牝鸡司晨的念头?
他的面皮微微抖动起来,咬得牙根发酸,一字一顿:“蒙昧女子,怎敢逾越至此!男子为臣志向,你这孤女又懂什么?缺了生养父母,便如此言行无状?怨不得你父死的那般窝囊!”
这话极其诛心,霍琼忍不住幸灾乐祸,那张脸上的笑容毫不遮掩,霍璇矜持些,只是轻轻扫了眼裴霈,但那视线里也满是淡淡讥讽。
霍家几个郎君自然是心疼,只不过没人为裴霈出头。
沈照气愤填膺,当即就要起身。
裴霈侧过头看着他,眼底满是不愿。
天大的怒气在这一眼下冰消雪融。
他只能跌坐回原位,愤愤低头灌了口茶水:若非有霍家女郎虎视眈眈,他又心悦江月,更需避嫌,今日他便要这腐儒吃饱老拳!
裴霈收回目光,慢慢起身,面无表情的望着那涨红面孔的夫子,双眼黢黑如困蛟之渊。
“夫子学问既然这样大,道理这样正,那学生也有几分道理要同夫子讲。”
她一步步走到那夫子面前,身量娇小,气势恢宏:“侮人父母可是君子所为?死者为大四字先生又知如何写?”
老夫子嘴唇蠕动:“老夫是你先生!尊师重道四字你又可曾明白?若是当真明白,就不该如此不敬师长,如此看来,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想来是偶然窥得老夫书摘,拾人牙慧而已!”
“先生未曾给学生方才疑问解惑,想来是不知道缘故了。”
裴霈对他那些话充耳不闻,只是微微点头:“翠湖,过来。”
“掌嘴。”
云淡风轻两句话,翠湖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这可是夫子,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若是得罪,这个死了爹娘的小丫头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她的前程可就毁了。
塾内响起细微笑声。
是霍琼身边的几个丫鬟,霍琼板着脸瞪了一眼,教训丫鬟不该取笑本就可怜的裴霈,言谈间,她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裴霈叹了口气。
翠湖到底是半路出家,眼界短了些。
若是换成绛云在此,就绝不会如此。
不过也好,这样她就不用发愁先处理掉谁了。
那夫子看裴霈不说话,还以为她年纪小,被丫鬟折了面子而羞愧,忍不住得意到:“你到底是晚辈,做先生的也不会苛责你,这样,你给先生跪下磕几个头,先生就饶过你,你无父无母,想来日后婚嫁也困难,夫子家里还有儿郎几个,虽未有功名。”
“但配你绰绰有余,你能高攀我等读书人家,也是福气。”
沈照怒不可遏,手边茶盏挟带破风声呼啸奔向那夫子脑袋,他本人更是一撑桌面翻身而过,如曳落彗星般急冲。
他今日就要这老匹夫变成哑巴!
但有人比他更快。
裴霈抄起一块砚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那夫子脑袋上!
咚!
是那夫子脑袋跟青石砖亲密无间的动静。
下手之快、准、狠。
看得霍家几人眼皮子发颤。
这时那只茶盏姗姗来迟,落在地上碎了个透。
裴霈盯着倒地不起头破血流的小人,轻轻打赏他一个字。
“滚。”
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得不到任何好处却为她怒发冲冠的沈照。
沈照觉得她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人打了?霈姐儿是个糯性人,怎会下如此狠手?”
得了消息的匆匆赶来的霍老太太大发雷霆。
这先生虽然不如何能耐,但到底是花了钱请来的有名望之人,谁知才刚来两日就被人打破脑袋,一旦传出去,霍家的名声就真别要了!
裴霈低着脑袋,哭得不能自已,把翠湖如何不听她使唤、那夫子如何侮辱父母,一一道来。
立在一边的翠湖抖如筛糠,满脸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