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碰到贺总,所以跟他聊了两句。”宿北看了一眼时间,笑了笑,他像是没听到封曜喊的那声哥,没问也无甚反应,面色如平常那般,“事情都办好了?”
贺青闻?
“嗯。”封曜用鼻腔发音,走近过后,他能闻到宿北身上沾染上的淡淡烟草味——他抽烟了?
宿北以前从没抽过烟的。
他心绪越发烦杂,低沉地应了一声,随后说,“走吧,先回车上吧。”随即,封曜迈开步子。
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封曜一直在回忆。
回忆自己记忆中的人与他人讲述中的到底有何区别,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关键的地方,但直到此刻见到宿北,封曜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在心底认同了那个想法,以至于现在完全没办法再用以前的眼光来看待他了。
以前所困惑的,全都成了确信某件事的理由。
不论是变得温和理性的性格,又或者是突然开窍的脑子——车祸之前从来没展现过的做饭技术、完全改变唱法的唱歌水准、丝毫没有以前影子生涩但又漂亮的舞蹈动作、与学历不相匹配的见解和外语语法......
放在宿北这个人身上匪夷所思没有道理的事情,但如果全都安在谢清涟口中所说的那个“谢绛时”身上,立刻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是啊,谢绛时是谁啊。
北硕集团CEO,谢家长子,外人眼中智商超高低调有能力的完美继承人,家人眼中温柔善良又孝顺的哥哥或者儿子,不仅如此,Q大金融系高材生,会做饭,有绝对音感,会弹钢琴,还精通七八种外语。
宿北现在所表露出来的那些,甚至不是谢绛时的全部。
就连封曜以前偶尔感觉到的宿北看向他们,尤其是乐文姝时有些奇怪又温柔的眼神,今天都找到了答案。
乐文姝跟谢绛时的弟弟同岁,宿北那,分明是看后辈,看弟弟的眼神。
直到进入车内,封曜才堪堪回神。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喉咙滚动,思索着该怎样开口。
一时之间车内安静下来,宿北坐在副驾驶,同样没有说话。
两个人似乎都清楚,上车之后,就是他们开诚布公讲清楚的时间了。
刚刚在谢清涟在包间的时候,封曜脑子里有很多想问的,但来到这里,他又觉得那些好像没有提出来的必要,有些东西其实非常明显。
但他还是开口:“你不是宿北。”
“嗯。”那人如他所料那样回应。
荒谬。
“你是谢绛时吗?”
“我是。”
无比荒谬。
“那真正的宿北他......是死了吗?”
这是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现象,即使确认也依旧消减不了封曜心底半点荒诞感。
他的手微不可察地出了汗,问出最后这个问题时,封曜忍不住侧头看向宿北。
即使关系不好,即使那个人再差劲,即使他们两看生厌,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跟他们一起相处了好几年的队友,这样的人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并不是一件很轻易就能揭过的事情。
“死亡”对多大部分人来说本就很严肃,封曜想了很多,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问,但他太在意,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个。
“很抱歉。”宿北道,“你也知道,那场车祸只有‘宿北’活着。”
“不要跟我说抱歉,我跟他关系并不好,而且,这又不是你的错。”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封曜张了张嘴,对宿北的话并没有感到意外,他思绪纷扰,“我只是没想到,他早就不在了,觉得他挺......挺可怜的。”
没错,可怜。
要说悲伤的话,封曜没有感到这种情绪。
他本就对宿北不甚在意,也早就想让对方离开VENT,只是谢绛时的到来打破了这点。冷酷点讲,VENT众人真正接纳的从来不是宿北,而是占着宿北壳子的谢绛时。
不止封曜,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跟谢绛时相处比跟真正的宿北要舒服、高兴、和睦得多,每个人都觉得现在的“宿北”更好,希望他一直这样不变,但如果这是要用一条生命作为代价的话,对原来的宿北未免太不公平,也太过可怕。
没有一个人记得、没有一个人想念、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世界上消失,但所有人却还以为他还活着,那些肮脏的辱骂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宿北当然是可怜的,而进入宿北壳子被他们恶意中伤,用异样眼光看待,收拾宿北烂摊子的谢绛时又何其无辜。
想起那些,封曜说:“真要说起来,我们才是欠你一声抱歉,之前在阳和医院,边奕——还有我们对你做的那些事,那个态度......对不起。”
VENT是最没资格批判宿北和谢绛时的人。
不,所有人都没资格。
封曜想。
宿北回想起那些,他其实没怎么把那些放在心上,封曜要是不提起,他估计也根本想不起来,而且:“不用道歉,你们那时的反应是正常的,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怪事。”
封曜轻声应了一声,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一双眸子看向宿北:“其实你接下《风吟临海》之前,我就一直想找你单独谈谈,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那个为期三个月的合同,我听到过程哥和队长讨论过,程哥想让你留下来。”
他犹豫片刻,想到刚才在酒店里谢清涟的话:“还有你的家人......你妹妹她很后悔那通电话,他们都很想你。”
电话?
宿北顿了片刻才回想起来,随后恍然地笑了一下:“还是按照合同走吧。”
“签都签了,还能反悔吗。”他轻叹道。
“如果你想留下,队里肯定会帮你去跟公司商量。其实以你现在的商业价值来讲,公司也不想放你走的。”
封曜听宿北这样说立刻认真道,即便他在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谢绛时后就已经料想到对方不会停留在队里,可听到对方那么说,还是忍不住反驳。
此刻在他眼前的早就不是宿北了,而是比他大五岁的......封曜略感茫然,但很快回神,“我们当然都尊重你的意思。”
宿北:“谢谢。”
封曜还想说什么。
扣扣——
驾驶座的玻璃窗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封曜一滞,眉头不禁蹙起。
现在还留在这里,并且来找他的,除了封崎政似乎不做他想。
事实证明,他猜得很准。
或许是见车窗还未摇下,站在车窗外的封崎政面色不耐,再次粗鲁地敲了两下,随后冷着声音说:“开窗。怎么,你老子来见你就这个态度?”
显而易见,这位父亲专程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来找封曜,并不是想要跟封曜好好叙旧聊天,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摇下车窗,目不斜视的表情看起来比车窗外的封崎政更冷。
封曜的态度封崎政早就习惯了,他没生气,因为没有那些商场上的外人在,他也懒得再对封曜做出那副为你好的模样,余光扫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宿北,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宿北注意到那个打量的眼神,朝封崎政颔首:“您好。”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对封曜的父亲说话。
“嗯。”封崎政意外地答应了,神情还算缓和,“玩到这么晚很累了吧,让封曜送你回去,你们两个早点休息。”
并不是封崎政突然想开接受宿北了,而是经过这一顿饭,他发现了谢家和贺青闻对宿北表现得异常玄乎的态度。
方才在车厢内等待封曜的途中,他亲眼看见这个青年跟贺青闻走得很近,甚至贺青闻是最先开口搭话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抽烟,临了那位贺总还拿了宿北的手机,一看就是在互相加联系方式。
这些都足以说明宿北的特殊,虽然封崎政不明所以,也看不出这个青年到底哪点好值得那群人这么注意,但俗话说细节决定成败,宿北跟贺家还有谢家都有联系,而他儿子跟宿北关系又好......为了那不确定性,他不介意对宿北做做表面功夫。
封崎政的态度转变让宿北讶异了片刻,随后他立刻意识到,这人现在还在这里,那么刚刚他跟贺青闻说应该是被封崎政看到了,所以才突然改变态度。倒不至于反感,只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即平常地应道:“好的。”
宿北看出来了,封曜当然不可能不懂,他皱着眉打断封崎政还想继续“关心”的话语:“你还有事吗?没事我们就走了。”
“急什么,这么久没见也没见你关心你老子!”
封崎政嗤了一声,对这个自己口中颇有商业天赋的儿子没一个好脸色,反而极为不满,他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意味深长地说:“别忘了,距离你出道已经快满一年了吧,你觉得学校真有那么好说话,能一直让你办休学?”
宿北眉梢动了动。
“那跟你没关系。”封曜毫无波澜。
封崎政呵呵笑了两声:“话别说太满,封曜,你要知道,不管你怎么看我,你身体里流的血都有我的一半,哪怕是我......”
他突然止住话语,还是顾及宿北,封崎政没有说太私人的事。
但封崎政要说的是什么,封曜却心知肚明,见他戛然而止,封曜反倒开口了,他音调冷冽,嘲讽意味极浓:“怎么,不继续说了?干得出来那种事,还怕说出口吗,我以为你早就没脸没皮了。”
“随你怎么说。”封崎政一噎,再怎么样,这里还有一个外人,被封曜这么下面子,他还是生出了些火气,他凑近封曜,低声威胁,“我还真不信你能舍弃这庞大的家业跟我断绝关系,我不管你妈之前是怎么教你的,只要你还姓封,你就必须得叫我一声爹!听我每句话!”
封曜再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他面露寒霜,默不作声地升起车窗。
封崎政被迫往后退,半个身子才从车窗出去,皱着眉:“封曜,你干什......”
下一刻,车子飞驰而去。
“......”
车内忽暗忽明,从封曜有所动作时宿北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因此他直接开车走人宿北一点都不惊讶。他能感觉到封曜现在异常压抑的情绪,这在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身上无疑是少见的。
封曜平时很安静,从他在队伍里很少说话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很闷的性子,在外人看来可能会觉得他很高冷,加上那张脸,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
但实际上封曜脾气很好,在队里就没怎么生气过,因为他只对自己认定的事物表现得在意,某些时候还有点一根筋。
跟今天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两模两样。
封曜在封崎政面前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负面情绪的包裹下,知道父子两关系不好,可没来之前,宿北怎么也想不到封曜跟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相处的。
说是不在意吧,可他的情绪总能被封崎政轻易牵动,说是在意吧,他对待封崎政又毫无尊重可言,一副完全不想理会他的样子,但又会为了想要膈应对方,请求宿北来帮忙假扮男朋友。
宿北甚至感受到了“恶心”这种情绪。
单纯的单亲家庭也不会造成这种复杂又病态的家庭关系吧。
刚才的对话能听出来一些东西,但因为是封曜的家事,所以宿北没有过分揣测,只隐约猜到......可能是封崎政犯了错。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如果对方不想说,宿北也不会再深入细想了。
很显然,封曜的确是想要倾诉的。
回到京海宿北住的酒店是两个小时以后,车子平稳地停了下来,宿北准备下车时,忽然听到封曜迟疑着叫住自己的名字:“绛、绛时哥。”
这个名字许久没听见了,宿北一时之间还怔了半秒。
封曜声音低沉极了:“你觉得我那样对他很过分吗?毕竟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爸。”
他说完,视线平视车前,双手攥紧着方向盘,静静等着宿北的回答。
宿北停下动作,他想了想,才说。
“每个人的成长环境都不相同,所以没有人有资格对自己不了解的人或事评头论足。过不过分不是我说了算,是非对错,也不是我说对,他是不是错的了。
即使封曜对封崎政表现得再怎么冷漠,哪怕他自己觉得没错,可难免被旁人劝阻的那套言论所影响,毕竟封崎政始终有一层身份压着他。
他知道封曜问这个问题最在意的是什么,也大抵明白对方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封曜这个问题不是问宿北的,而是问谢绛时的。
于是宿北用一种陈述平静的语调缓缓道:“父亲只是一个身份,他会犯错,也会为了不存在的面子强撑不认错,如果你的父亲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还用父亲这个身份来压迫你,那么这段关系中出了问题的就是他。所以,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尽量用词柔和平淡,不想刺激到封曜对待封崎政敏感的情绪上,亦是想给他整理思绪和心情的时间:“他是否真的犯了错,那个错误又是否真的罪无可赦。你不惜把我这个毫不知情的外人叫上假扮你的男朋友来膈应他,然后就这么抛下他离开后,你心里感到畅快了吗?你是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做出这样行为的目的是已经厌恶他到极致不想认他这个父亲了,还是......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承认错误——”
“最后才是你问我的这个问题,你觉得自己为此做出的这些行为,到底过不过分。”
封曜攥紧方向盘的手稍稍松了松。
或许是宿北说话的语调让他感到轻松,又或者是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他也压抑的太久,以往从未对其他人说吐露的话在面对面前这个人时,好像变得可以轻易说出口了。
“过分?我当然不觉得过分。”封曜几乎毫不犹豫地说,“跟他做的那些事情比起来,我这些算什么。”
“如果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一定会惊讶于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烂人。”封曜神情冰冷,他声音带着难以掩盖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