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羡安没回他,他倒是也不在意,释然地笑了笑:“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但如果你能从这监牢中出去的话,记得跟别人说一声,户部尚书石拜未贪钱粮一分一毫。”
“有一人记得也成……”
顾羡安敏锐地察觉到他这话里有些不对劲,皱着眉问他:“你要做什么?”
石拜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知道顾丞相也许有他自己的打算,但没有人愿意担着污名活下去,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历史会将污浊逐渐放大,在后人对历史模糊不清的概念中,他们会根据他们所知道的那些,将我定义为一个带着污名的罪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在什么时候洗清这个污名,但我希望后世的人提起我时,不是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一个贪赃枉法的罪臣。”
“我希望他们能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根据冷冰冰的历史资料,就将我定义为罪臣……”
顾羡安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直觉石拜已经下了某种决定,哑着声问他:“石尚书,您是打算做什么吗?”
“我只是在想……”石拜仰头看着结了蛛网的墙角,笑了笑:“如果我的死可以成为一出悬案,后世的人是不是就可以为了调查我的死亡而还我一个清白?”
“不会。”顾羡安知道他带着寻死的念头,出声想劝他:“历史会将你的死粉饰为畏罪自杀,而不是为你抹平冤屈。”
“您理应活下去,等待着沉冤昭雪的那一刻……”
“我也想……”石拜的语气带上了沉重:“但是顾丞相已经倒台,兵部侍郎吕犽又意图谋反,陛下和国师大人不知身在何处,在昱国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记得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没有人记得,自然也没有人记得我不得不担下的罪名。”
“所以……你就要用你的死,制造一场悬案,只为了换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关注?”顾羡安嗓子有些干,还在试图挽回石拜必死的决心:“你明明知道的,在当权者的眼中,他会将你的死亡抹为畏罪自杀。”
“你的死亡,在历史的长河中,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水花……”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有道理。
石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并没有直接回应他。
也许是往年习武的缘故,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他的听觉反而格外敏锐。
他能清晰地听到石拜起身声音,也听到石拜撞墙而死的声音。
沉闷的声音响起后,便是身躯砸在地上的闷响。
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顾羡安按在地上的手沾了粘稠的血,浑身如同被被扔至冰窟一般,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四肢都僵硬得厉害。
他张着嘴,想要哀嚎,可喉间却像是被强行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被刺瞎的双眼流不出泪,张着嘴发不出声,铁链束缚着他的四肢,他连动一下手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隔壁的牢房中逐渐传来狱卒的谩骂声,顾羡安脑中嗡鸣声阵阵,只觉得那些嘈杂的声音,刺得他大脑发疼。
手心中的碎片又一次将他的掌心扎得生疼,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因为他的过错,害死了一名昱国清官……
他总是护不住他想护住的……
他只是一个累赘……
需要别人为他的过错负责的累赘……
——
“陛下,臣与你许久未见了……”
“吕犽”笑眯眯地看着被沈浊安护在身后的晏清宁,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礼。
“吕犽……”晏清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朕理应叫你吕阴才对是吗?”
吕阴面色变了变,“陛下,臣现在是吕犽。”
“吕阴,你伪造兵部侍郎的身份,贪赃赈灾钱粮,私养精兵,意图谋反,其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辞其咎!”沈浊安将晏清宁护在身后,一条条数落着吕阴的罪责。
“国师大人这是在数落我的罪责吗?”吕阴扬眉挑衅地看着沈浊安:“我不过是效仿着你,做了你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而已,你凭什么样的身份数落我的罪责?!”
“你给陛下种下了致死的情蛊,此为弑君之罪。你在民间散布陛下昏聩无能的流言,此为辱君之罪。你贪权慕势私养精兵意图生事造反,此为谋逆大罪。”
“如此三大罪责加身,国师大人也不见得比我干净多少?!”
沈浊安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去攥着晏清宁的手:“阿宁,你信我吗?”
晏清宁眨了眨眼,抬头看向他:“神明大人,我会一直相信你……”
“哪怕是我至死,我都会始终如一地相信着你……”
沈浊安眸子闪了闪,避开了他那双浅眸中赤诚而热烈的爱意。
吕阴看出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低低地笑了声:“陛下和国师大人之间的感情果然和睦。”
“明明他的手段比我还脏,怎么陛下待他还能这么不计前嫌?”
晏清宁的眸色在这一瞬间转为暗色,冷声下达命令:“陈威将军听令,将围困皇城的这些乱臣贼子都拿下!”
大批侍卫紧急赶来,在这一瞬间彻底扭转了双方对峙的局面。
吕阴并未慌张,偏头对身边的人说:“去把那位带过来。”
晏清宁:“吕阴,如今你埋伏在皇城中的人都被制服,你还想做什么反抗?!”
一个被铁链紧紧捆缚着的人被人一路拖行过来,脚下蜿蜒的血迹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骇然。
晏清宁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拖行着的人,心中隐隐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中。
吕阴:“陛下,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对你挺重要的人在我手上?”
他拽着顾羡安的头发逼他仰头,将那张布满血肉模糊烫伤的脸露在晏清宁眼前。
吕阴为了让自己手上留有足够的筹码,特意给顾羡安吊着命,只为了在最后作为限制晏清宁的人质。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复杂的朝廷磋磨成如今这副狼狈的样子。
顾羡安垂眸看向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那块碎片,心中泛着酸涩。
晏清安,你看看我这样子,会不会觉得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