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不是尾声的尾声
阎尔梅在燕京东华门忙活了近半个多月,周进的“燕京烤鸭店” 正式开业了。
这天是二月花朝,来尝烤鸭的顾客络绎不绝。其中有些有文化修养的食客,被店堂上匾额上的阎体大字“燕京烤鸭店” 五个苍劲无力的大字所吸引,纷纷赞扬,加之燕京烤鸭烤制方法独特,味道鲜美,被京都百姓赞口不绝。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天子脚下传开了,一时生意火红。据说,就连康熙皇帝都惊动了,他曾微服来店尝了鲜儿。
过了二月花朝,很快先皇崇祯皇帝的忌日就到了。这天,陈子昂、周进和孩子们陪同阎尔梅上了万寿山,来到崇祯皇帝的陵墓时,雷震彪、雪贵妃、欧阳洵等,早早地在陵墓的牌坊前等候着他们。
祭祀礼仪不是按照大明朝廷规矩进行,而是按安徽凤阳民间祭祀方法进行,只在崇祯墓碑面前摆放了一只鸡和其它供品,要说特别的是周进从他的烤鸭店带来了一只烤鸭。
首先跪下敬香烧纸的是惠心师太,她每年的忌日都会来到夫君的墓前祭祀一次,除了脸色低沉外,倒没有哭泣,也许是她的眼泪哭干了,也许她现在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没有民间的喜乐悲哀。
惠心师太跪拜后,雷震彪、周进、欧阳洵、陈子昂和周进的孩子们一一跪拜祭祀后,最后一个就是阎尔梅。
只见他跪下敬香三叩首毕,就从袖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笺。
阎尔梅顿时嚎啕大哭了起来,他边哭着,边哽咽地读着他写的《谒先帝陵哭之》:
遁迹江湖二十春,前来故国扫风尘。
煤山改作招魂路,柴市渐无洒血人。
褒剪圆蹄充靺鞈,缨蟠小顶饰金银。
可怜天寿诸陵户,犹点香灯哭忌辰。
痛哭的泪水,是清洗心灵房间灰尘的最好清洗剂。
心灵的房间,不打扫就会落满灰尘。蒙尘的心,会变得灰色和迷茫。人们每天都要经历很多事情,有开心的、有惬意的;有痛苦的、有烦恼的,它们都在心灵安家落户。心里的事情一多,就会变得杂乱无序,然后心里就乱了起来。有些痛苦的情绪和不愉快的记忆,长期留存在心里,就会使人萎靡不振,走向偏执。所以清洗除尘,能使黯然的心里变得敞亮,把一些沉旧的痛苦扔掉,快乐就会产生更大的空间。
阎尔梅在旧主坟前痛哭了一场后,心情如释负担,整个人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他和妻子欧阳洵商量,决定重返江东,先去江州欧阳洵的娘家探探亲,再返回江苏沛县老家安居乐业。
欧阳洵很是赞同,但她担心地说:“夫君,我们南下一路路途遥远,可身无分文啊,如何是好?”
“这……”,阎尔梅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的北上之行几乎是靠化缘和龚孝升等旧士同僚和文朋诗友资助,可现在没有惠心师太跟着,一个假和尚何处化缘,再找龚孝升借钱,老脸往哪儿放啊。雷叔的一点家当都支援了招饮寺的扩建,周进兄弟正处于创业阶段,也不富裕啊,找儿子媳妇借去,不行,他们与龚孝升是一家子,难以开口。
“夫君,这也不行,那也不得,找谁借去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桥头自然直,容老夫再想想法儿。”阎尔梅安慰着说。
正当夫妻俩一愁莫展时,陈子昂满面春风地来到了招隐寺。他刚一落座,连茶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就当着雷叔和惠心师太的面,说明了他的来意。
“师傅,师母,圣旨令我去江州任太守,临行前夫人提醒学生,师母是江州人氏,要学生上山请示您们,愿意一同前往否?”
阎尔梅闻后,灿然一笑说:“洵儿,这不,想什么就来什么,刚想睡觉,弟子就送来了枕头。”
大伙儿都茫然地望着他们夫妻俩儿打着哑谜。欧阳洵迫不及待地说:“愿意,愿意,几时动身。”
“这就动身。”
阎尔梅心里在打着小算盘,好不容易来北方一趟,河北邯郸还没有去游玩呢。
“子昂,南下你准备从哪儿渡黄河?”
“依恩师之意。”
“那就从邯郸过黄河吧。”
陈子昂赴任时,是雇用的一辆马车前行。魏相国一家,龚孝升一家,周进一家以及招饮寺的僧尼们都来为阎尔梅夫妇送行,他们一直将他们送出西直门外,望着他们的马车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方才离开。
只有惠尼师太还站在原地,双手合十地默默地为他们祈祷:菩萨保佑,祝好人一生平安!
这天,他们的马车来到邯郸的单县驿栈,单县县令王敬止率领单县社会名流张鼎臣、温虞蹲、李桐庵、周连山摆酒接风,一行八人畅饮后,就同登名胜古迹丛台。
把酒丛台四望遥,荒亭古柏绿云绡。
老成人式回车巷,轻薄儿题学步桥。
苏季从衡先枣肃,武灵骑射瞰秦昭。
平原未是佳公子,贪祸长平血未销。
阎尔梅的一首《邯郸登丛台》的七律诗刚念完,同行一片喝彩声。他见妻子在想心思,并未喝彩,这不是她的性格呀,他忙说:“江州才女,是不是为夫吟的不佳,你来补充一首无妨。”
陈子昂也帮腔说:“我们欢迎师母来一首如何?”
陈子昂是江州太守,朝廷四品大员,他发话了,他们这些七品芝麻官的随从,个个响应,顿时掌声响了起来。
欧阳洵无奈,一脸苦笑地吟出:
平皋无险绿沙匀,有道诸侯守四邻。
耶律北来乘地势,宣防东走汇天津。
沈舟巨鹿能存赵,叱客邯郸不帝秦。
河朔少年多放饮,争如厮卒是功臣。
欧阳洵的诗作刚吟完,又迎来了一阵喝彩声。但谁都没有领会出她这是一首断路之作,这也是名噪一时的江州才女欧阳洵的最后一篇遗作。
这时,从黄河上游行来了一只渡船,在丛台不远处的岸边抛锚停下。
单县县令王敬止说:“陈太守、用卿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此处黄河无渡,下官调了一只渡船,您们过了黄河,就骑马儿赶路吧。”
“谢谢王县令考虑周全,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王敬止望着客人们安全上船后,梢公扯帆摇橹使船驶离岸边很远时,这才率众离开。
渡船不一会儿,就平稳地行驶到了黃河河心,欧阳洵倚靠在丈夫的怀里,忽地提出要求说:
“夫君,洵儿太想家了,请你吟一首妾家乡庐山的诗句好吗?”
阎尔梅说:“这有何难,老夫就吟一首《初入庐山》的诗来,还请夫人雅正。”
“嗯” 欧阳洵轻轻地点了点头。
浔阳彭蠡汇星辰,山北山南好辟秦。
不是桃花源内路,何妨说与外间人。
阎尔梅的诗刚一吟完,突然黄河河面狂风大作,顿时渡船颠簸了起来。船上的三匹马儿哪见过这种风浪,猛地嘶叫了起来,烦躁不安地在船上乱蹦乱跳,忽地重心压在了一边,本来就不大的渡船顷刻之间就侧翻进了黄河。
陈子昂从小生活在水泊梁山,水性极好,他落水的一瞬间就明白,救先生要紧,先生的水性在池塘里玩玩狗爬式还将就,在这混浊而大风大浪中是凶多吉少。
“船夫,快去救我师母!”他见船夫从水里露出了头儿,高喊着向阎尔梅一起一伏的身体游去。
阎尔梅虽然被救上岸来,可欧阳洵却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陈子昂推迟了赴任的日期,他就地买了一口棺材将师母入殓后,陪同先生扶灵杦前往江苏沛县,将二师母欧阳氏同大师母樊氏合葬于阎氏祖坟山南庄。
阎尔梅万籁无声,只有以诗寄思对两位夫人的怀念,其中保存有《葬室人樊氏欧阳氏于南庄》八首:
一
皇明三百载,古沛一双人。云罨华山岫,风香泗水滨。
衣冠无旧主,闺阁有忠臣。遗恨能为厉,南楼夜夜燐。
二
三礼承家训,淮阴有姆师。父兄严教戒,子女辨华夷。
陶翟同耕好,宗罗协趣宜,一朝风雨散,琴瑟永乖离。
三
适我为宗妇,亲丧礼再终。耘田偕冀缺,举案侍梁鸿。
岁课仓箱豫,宾筵俎豆丰,尔时都不问,回首忆无穷。
四
薄命遭离乱,焦劳二十年,未完婚嫁事,先毕死生缘。
单女哀无母,孤儿失所天。仓皇棺不及,稿席瘗楼前。
五
沈埋三年半,一刻不能忘。席褶浑成绣,衣纹别有光。
日临冰骨暖,风静土花香,差足强人意,衰期始报丧。
六
维余因国变,无日不狂歌。酒后空谈躁,灯前苦口多。
祸来专自是,人去悔如何?所以包羞返,冰天渡大河。
七
难得阳城子,同心不负余。感君能决绝,省我更踌躇。
隐忍江湖久,因循岁月虚。抛荒谁敢殓,愤起赋归欤。
八
香销红叶句,弦断白头吟,玉镜台空下,银河驾两沈。
未当怀故剑,岂敢御新琴。寄语冥泉氏,双双鉴此心。
……
从此,在华夏大地的名山寺庙中,常常见一个大朵,满脸络腮胡子的云游和尚,他就是东蹈和尚阎古古,他像徐霞客一样,游遍了华夏的山山水水,他们所不同的是徐霞客留下了《徐霞客游记》,而阎尔梅留下的是《白耷山人集》,这两本书都是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在推动历史前进的车辙中,还有他们前行的丝丝足迹。
(全书完)
作于湖北鄂州---四川江油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