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孟劫安和崇燐在长公主的带领之下，前往被祭杀之地。
他们追着已然落下山脉的夕阳，朝着仍未全部暗下的天空逐去。漠北的夜总是来得很晚，但来得冷峻。
他们三人二马就这么一路从草原，马不停蹄地奔向更西边。嶙峋的路跌宕起伏，一望无际地漫延到天边去。长公主就这么望着远天，好像看到生命的尽头。
冷气稀薄地拢在他们的身上，长公主瑟缩了一下，然而此时孟劫安心却依然冷得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了，她骑着马凌厉地望着前方，一刻不歇。
“安儿骑马骑得越来越好了。”长公主轻轻地笑着，看着孟劫安，气若游丝。
崇燐见长公主浑身越发的凉，便将自己的几乎能脱下的外袍外裳，都披在了她的身上，“长公主...您再坚持一下......”
她瞬间感觉又温暖了些，含笑着点了点头，咳嗽着，说“谢谢你了。”
孟劫安听到姐姐的话不禁泛起了哀伤，但不愿让姐姐再度陷入伤心之中，便强作欢笑地回复道，“是呀姐姐，你看我学得很快，不出两个月，就能和崇燐骑得一样快了。”
“我当时也曾学习骑马来着，但是时间太短，冬天又太冷，不好学骑马，我还没跟那人学会，便离开了......”长公主虚弱地说道，她眼睛里微微亮出些光来。
每次提到那位旧旗长，长公主便就会目光希柔，泛起一丝无边的微光来，显得那么安乐。
孟劫安不忍再看姐姐无限怀念的神色，每看一分，便犹如心如刀割。
“安儿你知道吗？其实我先前最爱的花非菊花也。但是初来漠北，他欢迎我时给我看了如此一片野菊，那日顶着飒飒的和风细雨，在一片金灿里，我忽觉此世极美之花莫过于菊也。之后我要他带着我再去那森林草甸，可是后来冷了，菊花隐逸不再飘香，我说明年我们再来一同赏菊好吗？我那时真的天真，他也只是笑笑，很温柔地笑着望我。后来我在汗王区，那些花比那些时日我同他看的菊花丰腴盛大得多，但是我却看不下去，我只是在每每入秋的时候，看看他临别时送我的菊花簪子......”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孟劫安和崇燐听着越发地酸涩。
“我喜欢和他一起玩雪，漠北的冬季，雪下得很大，尤其是十七年前。我们当时一起互相打雪仗，堆雪人，但是这些只能偷偷的，那些行仪之人告知我这些皆不符合规矩。我当时哪里肯服气，偏不听他们的话，我就和他偷偷的去湖边凿冰垂钓，就是那片湖。风吹得我冷得发僵，他给我生火，将自己的氅衣脱下来给我披着。他让我抓一把雪搓手，说那样就不会冷了。我还不信，他偏要让我那样做，结果他说的真的是对的。我们一起躺在雪地里，看着稀碎的雪花飘落，我好想在那时便一觉睡去，再不醒来......”
孟劫安骑着马，不回头看去，却泪流满目地看着前方。她光是听姐姐的声音，便能分辨出她那段时日，有多幸福。
“后来我走了，离开了他，再见不到他了。再有人提出要带我骑马，我只言说我不会骑马，即便是教我，我也回绝了。我再也感受不到马背上的温暖了，只剩下冰凉，我便再也不敢骑了。”
长公主顿了顿，接着看着孟劫安微微笑着说，“所以我昨日远远地望见崇燐抱着你骑马，我好像看到了昔日之影，不忍有些恍惚和错乱，还以为是我这亡灵回顾了生前。”
孟劫安听到她这话，不禁心中满是哀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过，安儿你何时成了巫觋？我本以为你看不见我的，但是几次我都看你盯着我，我猜想你是能够看见我的。直到那个小女孩请你以巫觋的身份来看她祖母......”
孟劫安怔了怔，她看向崇燐，有些愧怍。然而崇燐的目光并不有丝毫的怨艾，不曾怪她同自己说谎。只是那眼神宽慰，像是在告诉她，没关系。
她缓缓开口说道，“对不起崇燐，我之前骗了你。我不是巫觋之女，但是颠沛流离逃亡于此是真。我本是中原来和亲的公主，但是我逃婚了。”她又偏了偏头，看着长公主说道，“我也不知为何我有此等业力，我自那日溺水被崇燐救起，便有了这通灵之术。为了躲避众人的视线，我编造是巫觋逃难之女。”
孟劫安心里一沉，她又撒谎了。但是她无法告诉崇燐和长公主，自己是由太虚三境来此的。
崇燐对她清柔地笑了一下，“无妨，劫安，你是巫觋，是公主，是什么皆不重要。你只是我眼中的你，不是任何其他之人。”
长公主看了看崇燐，又看了看孟劫安，笑了笑说，“看来你逃婚是对的。”
被姐姐这么一说，孟劫安瞬时便有些拘囿了起来，看了一眼姐姐玩笑的神色，自己也明朗地笑了起来。
“姐姐——”她有些撒娇的语气说道。
渐渐地，他们一路上听着长公主讲着过往之事，仿佛身畔的一切皆在向后汩汩流动着。
他们踏过了荒原，望见愈来愈发白的雪山，走过杉木林，终于在一片无人之地的土冈上来到了长公主被祭杀的坟墓。
此时旭日初昇，东边天光大亮，洋洋洒洒地将橘黄色的光泼在他们身上，此时整片大地，以及站在土冈上的人马，都不过像是被盛开的菊花裹拢住了一般。
长公主神色淡然，不悲不愤，只是看着那片深埋她的泥土，然后对孟劫安和崇燐指去。
“就是在这里。”她轻声地说道，此时她的眼眶已经空泛得欲要透光了。
孟劫安和崇燐拿起铲子，走到长公主所指之地。孟劫安看着一直微笑的姐姐，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姐姐......”她双目悲恸地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远远地站在马匹旁，风轻轻吹动她的袍子，扬起她的发丝。一轮旭日正正地在她的背后升起，越升越高。孟劫安向她望去，太阳喷薄的光将她紧紧笼罩，孟劫安看不清了。
“你们此时便行动吧，莫要挂念我。”长公主在山丘的高头朝她喊去，用尽全力。
孟劫安和崇燐点了点头，扬起铲子，便开始挖了。
那所谓的祭祀之地被他们渐渐挖出了眉目，不同于寻常的坟墓那般方正，这墓葬是呈圆形的，犹如刚升起的旭日，阔大，深厚。
孟劫安边挖边时不时向身后看去，张望着长公主孱弱的身影。光静静地打在她身上，愈发地透明了。她每次看长公主，长公主都会冲她一笑，她便接着安心地去挖那祭祀坑。
崇燐有力，一直挖个不停，这口祭祀圆坑很大，他们二人不休不止地挖了半日，只挖出了个祭祀坑的眉目来。
“劫安，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崇燐看着她，有些忧心，手里的铲子却从未停下来。
孟劫安累得说不出话来，气喘吁吁地，但是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姐姐的事，便是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们终于挖开了一层了，那祭祀坑不似棺椁，而是坑壁平整光滑，坑的顶层由坚硬的石块铺张。
他们接着再向深处挖去，忽地崇燐的铲子怼到一个坚硬之处，那触感不似石头般粗粝，于是他便从周围一圈挖开，渐渐地，那东西露出了森白的一片。崇燐疑惑地接着挖下去，连土带泥地将那东西直接挖了上来，那东西不受控地顺着土冈滚动了下去，孟劫安好奇地望去，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那竟是一个张着嘴的头骨。
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崇燐连忙将她扶起，顺着那头颅的方向看去，原本站在山丘高头的长公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