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将欲亮,太阳似乎只是刚漫到了山脚。
孟劫安便就被东厢房的杂乱声音吵得睡得不安稳,她在朦胧的睡梦中皱起了眉,没好气地翻了个身,以被衾覆上了耳朵,那声音便息去许多了。
将睡得沉稳不久,便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这下扰得孟劫安是难眠了。
“孟劫安——孟劫安——起床啦——”
门外一声清脆的男声传来,那声线透彻,明净。
孟劫安蜷在被窝里哼呼了两声,便不情愿地迷迷糊糊下床开门了。
甫一开门,便看到崇燐一张精神抖擞的面容,满是清澈的笑意,似乎像是已经太阳升起照耀他浑身了。
他额上还冒着一些汗,发丝湿着,但却清爽。
而崇燐看到孟劫安迷糊之中还正扯着肩上滑落的薄丝罗缎,隐约地显现出她的肩来,连那胸前一片皎白都隐晦地坦荡。
他不经意略到,那如凝脂般的肩颈,慌乱之中又看着孟劫安神色的飘溢,他不知怎的,耳廓的红晕憋得聚在了一起。
于是他沉下了眼眸,轻声咳了两声,见她整理好后,便佯装一如既往,镇定地开口。
“大小姐,你快醒醒吧,天都要亮了。”他望着孟劫安的双眼,与前些日子不同的,他今日的双眸格外明朗。
孟劫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还出了汗?”
“这都几更了,如何还早?我看家里没有柴火了,便方才上山捡了柴,接着又收拾收拾了屋子。”
他说着便把孟劫安推回屋内,欲要关上门,忙不迭催促道,“你快收拾收拾起床,我们下山去遛马。”
孟劫安还没来得及反应片刻,便被半推半搡地挪到了屋内,有些嗔怪地喃喃道,“我都还没说答不答应你呢......”
她看了一眼柔和的裯祍,还未叠的被子定是最舒服的,她想。她面朝床榻,张开双臂,直直地倒去,嘴里嘟囔着,“这才几更,天都还没亮就要我起床,何必呢......”
一句话未完,她便又昏昏睡去了。
过了片刻,崇燐见堂屋没有动静,便又去敲了敲房门,还是没听得孟劫安应声。
“孟劫安——劫安——?起床啦————”他敲得愈发大声。
只是那屋内不曾有一声动静,寂静如水。
他忽地慌张起来,暗暗猜疑,不会是趁他方才在做早饭,这里有什么坏事发生吧?
是追兵找来?还是她不小心自己出了什么意外?
崇燐呼吸急促了起来,惶恐不安,敲着门便大喊,“孟劫安,我要进去了啊——”
破门而入,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是那床榻上的被褥鼓得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捻起被褥,缓缓地掀开了枕头那端,却明晃晃地只看到一双白净的脚。
这下崇燐算是松懈下来,无奈地掀开了尾端的被子,露出一个头来——孟劫安睡得正沉稳香甜。
他看着她密密长长的睫,耷在眼下,如同婴儿的睫毛浓密卷翘。她睡觉时喜欢微微蹙起眉头来,似生娇憨之愁。她素日看着淡雅沉稳,在此时可爱伶仃却袒露无遗。
他看着她嘴唇蠕动了一番,喉结却向下咽了咽。
距那床榻又向外站了站,接着大喊:“起床啦————”
那声音响彻整座房院。
孟劫安被他那喊声惊醒,慌乱无措地起身说,“我已经起床了呀,怎么又在睡呢......”
崇燐忍着笑意,打趣她道,“你是在梦中醒来的吧?”
她迷迷瞪瞪地迅速穿好鞋,不经意地回了一句,“也许是吧。”
“走,我们下山骑马去!”崇燐兴奋地说。
“骑马?!可是我不会呀......”孟劫安耸然回复道。
“那你马厩里怎么会有你的一匹白马?”他有些疑惑。
孟劫安汗颜,这匹马是她的不错,是她出逃的时候长公主送她的一匹马,但是她从未骑过,只当它是驮柴火的。平常上山下山都是雇马夫的,只有那么一次是让马夫牵着她骑过一回,后来放到家中,只当是养了家宠。
听她这么解释一通后,崇燐倒是并没有如她想象地那般大失所望,反倒是愈加兴奋了,说,“无妨,本将教你便可!”
孟劫安撇起眉,无奈地摇了摇头。
——
“上马。”
孟劫安收拾好,刚出了门扉,便就看见崇燐戴着毡帽,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夹袍,挺直地站在两匹马前,凛凛一身正气,抖擞着精神。
漠北的清晨,便是夏季,却也是有些清冷的。
她不由得看得发怔了一下,那眼前的少年郎,挺括的胸膛高耸着,他的一袭长发不似中原男儿束了起来,而是坦荡地披落在宽肩上。
此刻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而他眼神里光芒却如此灼目,却又似伽剌湖的水般清澈。
她恍惚了一下,仿佛见了故人。
他伸出手来,欲要牵起孟劫安的手,于是她不由得一颤。
“我扶你上马,想必,你连如何上马都不会吧?”他扬起了眉梢。
孟劫安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却又不甘承认,低声说了一句,“不会......”
听到后,崇燐并没有过问她,便坦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握住说“你以手抓稳我,要用力,我便容易抱你上马。”
她懵然地点了点头,便使劲抓着他的手撑起。他的手掌宽阔,似乎是她手掌的两倍不止。还未怎么用力,她便忽觉身下一轻,便被抱上马去了。
崇燐松开了她的手,而那宽厚的余温还施施然存留在她的掌心。
他纵然一跃,便跨马而上了。
崇燐紧紧环着孟劫安在身前,他们的马呼啸而下,而孟劫安的马则安稳地跟在后面。
山路不平,不时地颠簸使得孟劫安不由得乱颤,偶尔会躺靠到他的胸膛上,便又直然地坐起了身。
“你便随意靠吧,这山路本就崎岖,莫在学马前便就耗完了体力。”
他倒是淡然。
其实非也,崇燐环抱着她,不知为何,这凉爽的清风吹拂,却总像是给温火助燃一般,越吹反而燃得越烈。
孟劫安听到他这么说,反而宽心了,不怎么拘束,大方地靠在他肩颈,只是风吹过,掠去一丝红晕。
她抵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但是她难以察觉到的是,他胸腔内的温热。
——
终于下了山,到了山脚西去,便是苍茫一片草原了。
此刻太阳其实也不过才抵达半山腰之上一些。
孟劫安很爱草原的空旷,这边山的四周,除了牛马羊,很少有什么人。不似上一世在中原那堂前燕衔泥,而是能肆意地感受到风的清劲。
崇燐身上总是有一丝来自草原的野性,不羁随性。他说话时偶尔带着漠北的口音,深厚低沉,反倒更令草原的风迷迭其中。
“我这样教你,你可明白?”
他教她时,话语却是一改往常,温柔得很。
孟劫安恍恍惚惚地点了头,低头看着他灵动的双眼,似鹿一般,忽闪着。
“好啊,既然学会了,那便跑起来吧——”
还未等孟劫安回过神来,他便伸手一抽,她的那匹马便猛然惊起向前跑去。
还是那个幼稚鬼,孟劫安回过神后愤愤地想。
“你快让这马停下来!”她大声疾呼着。
“你说什么?——————”他也疾速跨上马,与她一同并肩向前奔去,朝她喊去,佯装没听见。
他咧嘴冲她笑着,挟着胯下的青骢马生起雄风,那风飘逸而过,吹去他落肩的乌发,扬起白驹的鬃鬓,洋洋洒洒。
“我要超过你了————”他得意地靠近孟劫安,然后驰骋超越了她。
孟劫安也不甘示弱,她有样学样地踹了马鞍,激越了那匹马,飞得愈来愈快了。
她看着前方是欲燃的太阳,霍霍烈烈地笼罩着他们。她看着眼前袍下携风的少年郎,回首看她,双眸被太阳镀了层光,显得更加清亮坚毅了。
硬朗的面目,峥嵘挺拔的身姿,一如旭阳弥漫的青山峻逸。
他笑得敞亮,见孟劫安大胆地骑马奔来欲要撞向他去,他便敛了敛笑声,佯装认输道,“阿图玛,阿图玛(漠北语:美丽的姑娘),我输了,你赢了,好不好?”
孟劫安见他假装认输,并不真的服气,但心中早就消褪了对他方才对自己的马一惊而起感到的愤懑。
但是她并未听懂那句漠北话,她便好奇地问,“阿图玛是什么意思?”
慢慢地,她已经似乎开始能驾驭她的马了。
“你猜。”他恬然一笑。
“我猜你定不是说的什么好词。”她睥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
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明朗地笑称,“孟劫安,你的确聪明。”
她看着他那笑容,唤她孟劫安,她不知为何,总有些茫然感。或许总是有那么一个人唤她劫安姐姐,她有些习惯了吧。
但是此刻,那种感觉却慢慢消缺了。
她冲他哼了一声,便扬长而过,向无垠的太阳撒落下的草地里奔去。
崇燐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却贸然一股酸涩之感。这种感觉莫名,却又熟悉。他望着前方错落不齐的云端下,那一个飒爽的女子,亦不明地炙热起来。
质傲清霜,她犹如一朵草原上的格桑花。
崇燐心中忐忑,多年的从军行,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帐中兄弟多笑他只识铁血不知美人。
他泯然不知所以,但是此刻,他却慌乱无措了起来,他从来都只知道铁剑刀枪,没曾想到自己竟会浮生出这般心思。
他从来都是个直接坦率的人,按照往常,他或许早已对她诉诸他的一种感觉了,如果自己身上不曾背负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她回眸,笑得灿烂。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却隐隐从心底里浮出一丝惶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