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廖红对冯旭晖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大转变。廖显祖两口子专门到税务局小院,把冯旭晖的老父亲接到了“大树下”,商量两个孩子结婚的事宜。
“亲家呀,我那里房子是现成的。我一间,他们的婚房一间,客厅是共用的。我一直都没有添置新家具,就是等阿旭结婚的时候,全部打制新的。”老冯喜笑颜开,称呼廖显祖“亲家”了。
冯旭晖说,集体婚礼有个条件,就是不能大操大办酒席,只能摆三桌。老冯说,我这边一桌就够,老家没什么亲戚。廖显祖说,那怎么够,冯旭晖那么多同学和朋友,工务段的,铁运中心机关的,如今总公司办公室的。
廖红说,赵芳菲当我的伴娘。赵芳菲说,那是当然,我们是好姐妹。
第二天,冯旭晖一早就到了“大树下”,准备陪同廖红一起去买家具。7点钟的时候,凌振东急急忙忙来到“大树下”。“哎呀,阿旭,你真的在这里呀。我刚刚到你家去找你,你爸说你在这里。”
“有什么急事吗?先吃米线吧。”
“不吃了,我们俩是兄弟,所以才请你给我帮忙。今天不是任总的接待日吗?本来是我当工作人员。可是,我女朋友突然病了,在医院折腾了一晚上,还在等医生呢。”
“门诊不是有值班医生吗?”
“夜班医生就说个愣头青,我不放心,跟院长打了招呼,安排了科主任医生。”
“你的意思是?”
“对,请你替我去接待日。”
冯旭晖有点为难了,说:“今天我要跟廖红去看家具。”
“下午去吧。接待日只有半天。”
“好吧,但愿廖红别生气。”说完,冯旭晖就跟毛姨说厂里有事,立马要过去。
7点半,冯旭晖就到了办公楼接访室。任总一般先去自己办公室处理一些手头的事情,有情况需请才会下楼。
任总办公室在三楼,接访室在一楼。八点钟,冯旭晖准备上楼去请任总下来。接访科老方拉住他说,你这个当秘书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冯旭晖愣了,不知说错了什么。老方说,请领导“过来”,不是“下来”。冯旭晖很快明白自己的错了,吐了一下舌头,转身跑了。
老方对几个老上访户说,今天接访的领导是任总,他是分管设备和工程的,你们的问题他答复不了,把书面材料留下吧,下个礼拜再来。
几个老上访户不走,就要等任总。任总来了,这些上访户便围了过去。
老方说,这样吧,按老规矩,老上访户先来,几分钟就答复完了,剩下的慢慢说。
一个时尚的女人不由分说就站在了任总面前,我是老上访户,任总你应该记得我吧。上次在党委书记办公室,我们见过一面。
任总笑眯眯地看着这女人,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这女人说:“我的大名都不记得?曹破鞋,听说过吗?”
“曹破鞋?听说过,是你?”
“我是曹破鞋,我怕谁?”
冯旭晖听到“曹破鞋”三个字就像触电一般。之前,他听老一辈人在唠嗑的时候,说起过某某女人偷男人,是破鞋,但是从未见过。这种事,只能背着当事人说,当事人在场,不会说。冯旭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破鞋”的当事人,而且是当事人自己主动说自己是“破鞋”。他完全没有预料,也没有应对这种人的办法。只剩下发傻般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还别说,仔细看这个时尚女人,其实五官很是周正,化妆过于浓艳,也看不出轻佻。如果不是她自己说出来,在街上遇到,绝对不会联系到“破鞋”。
“曹女士好,只要大伙没意见,你就先说吧。”任总却没喊她为“曹破鞋”,而是曹女士。
上访职工应该是比较好奇,想看看“曹破鞋”的故事,莫不是告某个当官的跟她有一腿?或者想知道这么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会有什么事上访呢?他们自发地围在她的周围,形成众星捧月一样,盯着她看。
她把一纸诉求,递给了任总。门外的人都伸着脖子看那张纸,却看不到纸上的内容,恨不得眼睛能够拐弯。很久很久,任总都没有发声。然后,他把那张纸展平在办公桌上,从随身的衣兜里取下钢笔,认真地写了起来,交给了老方。老方接过,看了看,谨慎地收在了抽屉里。转身对女人说,曹冬静,你这个事情还要上会,到时候我再通知你。
曹冬静很是平静地转身,走了,屁股有节奏地左边突一下右边突一下,显得很是优美、自信。
信访科每安排一个上访者进来,事先会递上一张表格,对上访者的基本资料、上访的主要诉求,以及政策部门的政策解读,以往接访领导的答复,都有附件说明,免得领导对政策的理解不一、答复不一,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前面的三个上访人,任总显然都熟悉,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在接访的领导之前,老方就会挡驾,说些情况已经了解,相信领导会很重视之类宽慰的话,打发他们走人。即使他们一定要见领导,老方也会抢先把结论性的意见说出来,让上访者无言以辩,灰溜溜地走人。那些人看到老方,诉求书一交,准备转身走人。不知为什么,这次冯旭晖却把他们先后安排到任总那里,让领导亲自答复他们。
任总认真看了他们的诉求,你们的诉求提了10年了,却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这当然不是组织上为难你,有些事情是政策造成的,可是,却没有出台松绑的政策,我们是不能做违反政策的事,而且,这也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我们单位还有一批,市里别的兄弟单位也有不少。当然,我们也不能怨政策,任何政策都会有人欢喜有人忧。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政策来了,不用你们来访,我们会去找你。
冯旭晖秘书随着任总的讲解不住地点头,觉得领导的政策水平就是高。
第四个上访人进来,是一对母女,施力的母亲和姐姐。冯旭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埋头进了里间办公室。施力的姐姐哭诉家庭遭遇不测,父亲死了,母亲受儿子施力工亡刺激,变成了精神病人。希望把施力的姐姐顶职,解决家里的吃饭问题。
施力被轨道车压死的事件,引起了全厂“五大生”集体上访,并酿成围堵总公司大门的恶性事件,任总当然记得。任总很谨慎,说要上总公司经理办公会。
“嘭”“嘭”两声,冯旭晖听到沉闷的声音。任总忙说:“不要这样。”冯旭晖过去一看,是这对上访的母女给任总下跪。冯旭晖退回里间屋子,心里酸酸的。
这时,一群人在门口吵吵嚷嚷的,说:“施力白死了,家里人多可怜呐。”“咱们铁路工就是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叫我们全部下岗,还不如老家的农民呢。”
“你就是任总?我早就听说你为人热心,敢于为老百姓说话,你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任总是分管设备和工程的副老总,铁运中心要工务段推广捣固机,捣固机也得人操作吧。你要给我们一个活路呀。”
“是呀,我们支持使用捣固机,其实,那也是给我们铁路工减轻了劳动强度。没想到,它会夺走我们的饭碗。如果领导不管,会出人命的。”
任总解释,总公司正在安排调研,会有一个妥善的安置办法的。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冯旭晖秘书从一系列别人的故事里跳了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太压抑了。再看看办公室外面的天空,觉得云淡风轻,很是畅快。
任总问冯旭晖:“冯秘书,听说办公室安排你去铁运中心搞调研吧?怎么样?”
冯旭晖简要汇报了调研的情况,工务段还有在职职工127人,其中合同制工人32人,接近退休的36人,如果采取解除合同制工人和提前退休的做法,还留下不到60人需要安置,这60人中,加工班16人可整体安排到维修段,轨道车班4人可整体安排带机务段,5个铁路维修工区整体需要约20人操作捣固机,机关人员9个中两个生产调度、两个技术人员、两个科级领导,只有3个人需要安置。实际上,难点是合同制工人解除劳动合同的法律问题,老工人提前退休的政策问题,68个人的去向需要总公司决策。
正好任总准备出门,被两个年轻人堵在了门口。任总,您好。
哦,你们是?
我们两个是今年新进的研究生,他是学机械专业的,我是轧制专业毕业。我是跟着爱情来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鼎钢中学,我就跟着来了。
任总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阳光,知性,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当年,不由得有些喜欢。一上午,与满脸愁容的被接访对象讲政策、做工作,苦口婆心,耐心细致,不敢像平日里对待下级那样,板着脸树威严。看到这两张生动稚气的脸,任总脸上由衷地笑了。
你们两个是找我的吗?
是的,任总。我叫刘鸿洲,这是我同学俞汇能,都是今年刚分来的研究生。
任总点点头,我知道的,进了两个研究生,还没见过呢。好呀,你们是鼎钢的未来,也是鼎钢的希望呀。
刘鸿洲把手伸到头上挠了挠,显出难为情。在任总眼里,这就是青涩。而俞汇能则说,我们分配在合钢的同学,居住条件好过我们十倍。单间,还带厨房、卫生间。我们两个一间,跟倒班的工人住在一起,每天闹哄哄的,臭烘烘的。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找我要单间宿舍的?
刘鸿洲脸都红了,镇定了一下才说,我们进厂时也听了介绍,鼎钢是靠我们的父辈肩挑手扛的艰苦创业,才有的大企业。我也是农家子弟,本不应该讲条件讲待遇,我们只是想有一个安静的学习、休息场所,那样有利于我们工作。毕竟,我们是知识分子。
对于刘鸿洲的话,冯旭晖深有体会,也在一边点头。任总显得心情沉重,嘘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你们反映得对,我们总厂领导的确应该高度重视这件事了,不然,我们吸引不来人才,甚至我们的人才还可能被别人挖走了。
刘鸿洲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笑着说,我是挖不走的,只要我的女朋友不被挖走,我就不会走。
一走就是一对儿,损失不小呀。这样吧,你们还是履行一下登记手续,把这个诉求写上。我拿到会上去说。
两个堂堂研究生,登上接访登记,会不会落下话柄?老方老道,提出了疑问。
一块遮羞布,会蒙住我们前方的视野。登记。
一个企业,不怕他装备落后,就怕他没有文化。我们面前的选择相当的多,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来了鼎钢。我则是本土人士,我就不信我们的企业会搞不好。而且,我觉得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出成果。
你是学什么专业?在哪个厂?
冶炼专业,炼铁。在科技研究院。
为什么不去炼铁厂?
服从分配的。
“冯秘书,你来一下。”冯旭晖跟着任总走了,留下老方在整理接访资料。 上到三楼任总办公室。任总走到办公桌前,翻开工作笔记,在每周工作安排中写着。很快,任总把工作笔记合上,又把堆放在办公桌上的资料理了理,眼睛看着冯旭晖说:“你把今天接访的三件事情整理一个文字材料,明天上办公会。一个是工务段改革及队伍稳定,第二个是研究生的住房条件改善,第三个是对困难职工的帮助,比如施力的家属问题。”
冯旭晖当即回答,好的。
今天是你第一次接访吧?有什么感受?冯旭晖脱口而出,没想到,在我心目中如此强大的企业,还有这么多困难职工,不过,概括起来都是改革带来的下岗问题、住房紧张、看病不起,几个老上访户的历史遗留问题。听了一上午,心情沉重,想想自己的境况,心里又宽慰了许多。以后有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妨来参加参加,所有的坏心情准会烟消云散。
嗯,到底是文艺青年,很感性。我在《鼎钢报》上看过你写的随笔杂文,很积极向上。国有企业在计划经济时期,两头不愁,如今推墙下海,有很多不适应,普遍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减员增效虽然是一个法子,但只是权宜之计。国有企业就应该给社会解决就业问题。好吧,一上午了。早点回家吧。
从任总办公室出来,冯旭晖思考着任总的话。同时,他也想着,下午要在办公室加班写任总布置的任务了。不能陪廖红去看家具,她会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