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你让师娘去休息吧,我们乐队的哥们在这里守夜。你放心,这些都是我们工厂站工区的,平时跟你爸关系也蛮好的。”冯旭晖劝赵芳菲。
六神无主的夏菊英却不肯走,总在望着灵堂前的遗照问:老猴子走了,还能够顶职吗?
这个问题,廖书记、苏云裳都已经明确答复,可以顶职。夏菊英为什么还是不放心呢?夏菊英说:“蔡大个说,顶职的事,估计够呛。”
赵芳菲说:“家里什么事,不分大小,都是我爸做主。我妈历来都是听我爸的,我爸没了,她什么事都不敢做主。”
冯旭晖安慰说:“你们要相信廖书记和苏云裳,他们对政策很在行。最关键的是,谁来顶职。”
这时,夏菊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都是那个背时鬼,害得我们家小奇不能顶职。我该怎么办哟,老猴子……”
赵芳菲把脸别在一边,不好怎么劝她妈。邓子聪、蔡大个从外面进来拿烟拿零吃,冯旭晖问蔡大个:“你跟我师娘说什么了?我师父死了,不可以顶职?”
蔡大个点点头说:“据我了解,眼下有退休顶职,有工亡顶职,赵秀才这种,既不是退休顶职,也不符合工亡顶职。没有政策说,死亡可以顶职。”
冯旭晖疑惑地问:“可是,廖书记说可以顶职的。”
蔡大个耸耸肩,无奈地说:“所以,我不好说什么了,领导说可以那就可能行吧。”
邓子聪对赵芳菲说:“你们呀,明天给蒋溪沛写一个申请,要求退休顶职,他们要是不答应顶职,你们就不要送火葬场。再不答应,就把尸体抬到铁运中心大院去。”
他说完,在赵芳菲手里拿了两包烟,复又到外面打牌去了。蔡大个不做声。冯旭晖赞同一半,就是写申请,但是对抬尸体去要挟,却没有认可。他对夏菊英说:“师娘,你去休息,我今天晚上就把申请写好,明天我带小菲去中心大院。如果能够顶职就啥事没有,如果不能顶职,我问问怎么办。”
夏菊英点点头说:“好,我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们了。你们明天去的时候,避着点那个瘟神,不然,不晓得他又会搞什么名堂。”
冯旭晖宽心地说:“放心,我们不让他晓得。”夏菊英口里的“瘟神”“背时鬼”,都是指袁新辉。
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离开,冯旭晖就着墙角处的笔墨,写起申请来。
早上,乐队一帮人睡得东倒西歪,赵芳菲买了一袋子包子、油条来了。她把趴在灵堂旁边的冯旭晖推了推,“喂,吃早饭了。”冯旭晖揉着惺忪的眼睛,把写好的事情递给赵芳菲,让她再抄写一遍。
“喂,起来吃早饭了。”
韩啸波本来还想睡,被医院清扫人员的大扫帚掀起的鞭炮碎屑,赶到了围墙外面。一下子,所有的人都醒过来了,到医院办公楼去洗脸。早上的医院,比较安静。冯旭晖倒是觉得,安静的时候,气氛比闹腾的时候更显肃穆一些。
他跟赵芳菲商量,早点去中心找领导。早上,领导一般要开调度会。到了大院,冯旭晖看到琳姐时,突然改变主意,不去找蒋溪沛主任,而是先到工会问清楚。
“唉,可惜……”琳姐说。
“是呀,可惜一身本事就这么带走了。”冯旭晖也感叹。
“我说的可惜,是可惜赵秀才死错了地方。要是死在厂里,就算工亡。本来每天在厂里的人,还住在厂里,偏偏死的那天却在厂外。”然后,她解释工亡的待遇要好得多,可以安排家属顶职。
冯旭晖问:“琳姐,像我师父这种情况,还可以办退休顶职吗?”
琳姐说:“人都死了,不叫退休顶职。你师兄这两天也很关心这事,我告诉他了,顶不了了。”
“那怎么办呀。”赵芳菲着急了,哭腔都有了。
看着柔弱的赵芳菲,冯旭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看着冯旭晖安慰赵芳菲的样子,杜晓琳不无醋意地说:“哟,我的阿旭弟弟如今长成大人了。怎么样?谈好对象了没?如果没有,琳姐给你介绍。”
可能冯旭晖自己都不觉察,进厂三四年,自己各方面都在变化。经历了从火车司机到铁路工的无奈,看到了所谓“海选”的“闹剧”,在成人高考的“预考”也存在“预谋”,还有琳姐与袁新辉之间看似没啥,实则勾勾搭搭的,尤其是师父突然溺亡……他感到了生存的不易,因而在外人看来,他变得成熟起来了。
这个时候谈“找对象”的话题,冯旭晖丝毫没有兴致,没有搭理琳姐,而是暗暗担心着不能顶职的事。看来蔡大个这个学法律的,分析得有道理。冯旭晖对赵芳菲说:“我们去段里吧,问一下廖书记。”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来到工务段小院,苏云裳正在整理办公桌和柜子里的东西,准备搬家到铁运中心团委去。“嘀嘀”,一辆双排座汽车开进了小院,韩啸波从驾驶室下来,喊着苏云裳,兴致勃勃地准备搬东西。
“韩啸波,你自己能开车了?”苏云裳惊喜地问。
“这有什么难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开车,就来给你搬家。够意思吧!”韩啸波不无得意地说。
“真有你的!”
“你看有什么要搬的,我来。”
冯旭晖原本准备问问苏云裳,师父这种情况能不能顶职的事。估计苏云裳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也就直接去了廖书记办公室。
廖书记见冯旭晖带着赵芳菲,知道是什么事,让他们坐下,主动说:“你们来得正好,有个情况要跟你师娘说清楚。你跟小菲来了,我就不要去跟你师娘说了,你去说明一下。”
他们等着廖书记的下文。廖书记说:“我们段领导商量,准备找中心领导为赵德惠师傅补办退休顶职的事,把时间提到淹死之前。可是,中心领导胆子小,不敢担责任。说是名单已经报上去了,补报的话要重新开会。而且,担心开一个口子,就可能有其他人效仿,就像大堤决口那样,不可收拾。”
还是赵芳菲先哭诉道:“那怎么办呀?”
冯旭晖本想问,但是廖书记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段里想争取给赵德惠办退休顶职,做不到了。之前的话,是安慰。
廖书记有些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让小菲顶职了。可惜,赵秀才一世精明,没想到这件事却失算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他看见赵芳菲诧异的眼神,补充说:“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呀。小菲呀,你要是有廖红这么厉害,估计也顶职了。”
苏云裳来到廖书记办公室告辞,继而对冯旭晖说:“阿旭,我要走了。团支部工作的资料,我已经放到你办公桌上了。团刊《天梯》你要继续办下去。”
“当然要办下去,这是我们党支部工作的加分项。”廖书记不容置疑地说。
见冯旭晖不做声,苏云裳明白是赵秀才的事,就说:“阿旭,我听卢技术员说起,那个水池边的人说,你师父是救人死的。你去打听一下,如果真是这样,就是见义勇为。”
“真的?”
“卢技术员说的,你去找她问清楚。蔡大个说,如果是见义勇为而死,是可以比照因公死亡的。”
“因公死亡,就可以顶职了?”冯旭晖马上联想到顶职,追问一句。
“嗯,赶紧去搞清楚吧。”
“卢技术员不在办公室,去哪了?”
“她呀,在为赵秀才的死四处跑,据说找到被救的人了,又在找中心工会,找蒋溪沛他们说明情况了吧。”
“我到哪里去找她呢?”冯旭晖、赵芳菲两个人不知怎么出的门,怎么到的医院殡仪馆。一路上,赵芳菲愁眉不展,什么话都没说。
冯旭晖让赵芳菲去陪同夏菊英,自己去医院办公室找电话,找卢技术员。阳胡子叼着烟过来说:“阿旭,你来晚了。刚刚卢技术员来了,两个堂客们居然坐在一条凳子上说话了。”
冯旭晖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见了面都不讲话的,居然坐在一起了?卢技术员说,赵秀才是救人淹死的,还带来了被救的小妹子。
“真的?被救的人怎么才出现?”冯旭晖问。
“不信呀,你去问问你师娘不就晓得了。”阳胡子说完,又去张罗乐队的事了。
“旭哥哥,”赵芳菲在灵堂出来,喊着冯旭晖。冯旭晖转而去灵堂,师娘夏菊英拉着他的手说:“阿旭,你总算来了。”
冯旭晖开门见山地问:“师娘,是不是卢技术员来了?她说什么了?”
夏菊英就说起卢技术员找到被赵秀才救起的妹子的事。说那妹子跟家里赌气,女儿跳到了水池里,母亲吓得大声喊叫,急切之下也下到水里去救女儿。正好赵秀才路过,救了母女俩个。但是,他自己却精疲力尽,沉下去了。
“她们为什么不喊救人?”冯旭晖当即愤愤不平地质问。
“卢技术员说,她们觉得没面子,还怕。”夏菊英有气无力地回复。
“怕?怕什么?就不怕救他们的恩人淹死了?”
“可能是,小妹子投水自杀,说出去不好听。”
尽管夏菊英的说法,冯旭晖半信半疑。只要能够让师父死得明白,不受冤枉,继而让赵芳菲顶职,没有浪费政策的好处,也就不必计较了。如果这件事,真的在卢技术员手里变成“见义勇为”,不但赵秀才能够死得瞑目,而且对师父一家子的命运也是至关重要的。
这时,乐队兄弟们演奏的乐曲是《下辈子》。
当看到这三个字时,冯旭晖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想起卢技术员跟赵秀才那些“故事”,想起卢技术员这些天为之奔忙,觉得这是非常应景的曲目。这是阳胡子刻意安排的,还是自己对这首曲子产生的联想?
冯旭晖走到灵堂,抓起自己的小号,参与到乐队的演奏当中。他是被这首歌的意境带到这特定的情绪中的,之所以能够被带进来,或许是他自己的情感正经历着波澜,他发现自己被赵芳菲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吸引着,使他忧心地牵挂着……
“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像是陷入催眠的距离,我已开始昏迷不醒。好吧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你的誓言可别忘记,不过一张明信片而已,我已随它走入下个路轨里......”
“下辈子”这三个字,冯旭晖这样的年轻人平时也不会在意的,可是,这会,却分明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师父赵德惠的这一生已经结束,有人会对他的下辈子产生什么寄托吗?这个人,会是卢技术员,还是师娘夏菊英?想起下辈子这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在感怀。
这种感怀一定是对今世的现状不太满意。比如现实生活里有人说,下辈子真的不嫁这种男人,比如很多女人说,下辈子要做男人,只能把未来的希冀寄托于一种理想。过得满意的,很少会去想这么命题。
想起下辈子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在选择。譬如杜晓琳、师兄章建云的当下,对自己的婚姻极为不满,而且有些事情是可以选择的时候。面临选择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时候,感叹着下辈子如何如何。
想起下辈子这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很无奈。生活是很现实,甚至是残酷的。但对于现实,它不随你的主观愿望而改变,或者说有些事情的结果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所以有人说,我改变不了别人,那就改变自己,改变不了现实,就改变心态,今生无法改变,就只好等来世了。
不知怎么的,冯旭晖想起师父赵秀才为什么要押送自己去廖书记家了。那天,毛姨明显地把冯旭晖当成了中秋节毛脚女婿提节送礼,很是高兴地喝酒,接受礼物。师父与毛姨是达成了什么约定似的。
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如果没有做完,能在下辈子完成吗?
一曲结束,冯旭晖的脑子里仍然是“下辈子”的旋律和歌词意境。
冯旭晖似乎开始相信下辈子了。即使真有下辈子,自己还会当一个半边户家里的孩子吗?还会选择放弃税务局的顶职机会去当铁路工吗?
没有哪种人生是没有遗憾的,没有一种经历是十分完美的。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下辈子,又会活出怎样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