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外文艺室,聚集了很多人,就像开舞会一样。冯旭晖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前台的乐池,乐队的兄弟们都已到了,个个都是“大师”的派头,目中无人似的说话。其实,眼光也时不时地扫一扫门口的人,如果是年轻女人,他们的姿态与动作会更加潇洒一些。
“妈的,搞成晚上训练,太划不来了。我宁可不要加班费,而是待休票。”韩啸波的风衣加礼帽,永远是那么张扬。
乐队副队长身份的阳胡子,在一遍遍练习架子鼓节奏,当然,击打得比较轻。他对韩啸波说:“你要那么多待休票干屁,班里那点活,跟休息差不太多。”
韩啸波说:“问题是你现在有一个‘气管炎’谭晓风,不能打牌,待在班里只剩下吹牛、谈女人了。没意思。”
阳胡子说:“还不是你那个曹同学,非要群团活动工余化,紧跟上头的意思。其实,原来我们一边搞活动一边搞生产,劲头还足一些。现在倒好,辛苦了一天,晚上还要来训练,岂不累死。”
冯旭晖说:“我们工厂站工区同时出来三个人,确实没人干活了。黄麻子肯定跟段里起调子。”
易主席来了,从主席台拿了话筒喊话,让各单位清理人数,准备开会。他说,为了这个“红五月”,中心工会开始组织“钢城音乐会”参赛节目,铁运中心每年每度都是拿一等奖的,今年更加要拿,因为有杜晓琳这样的台柱子在,有年轻有素养的技校生充实了乐队。冯旭晖感觉,台下的目光像飞矢一样朝他们乐队射来。好在是一帮人在,他没有觉得难受。
琳姐把大合唱的两首歌曲发下来,一首《五月的鲜花》,一首《火车头之歌》。由琳姐领着大家学唱,唱了七八遍之后,琳姐说:“各单位工会主席自己组织学唱,明天晚上再集中,按和声分部演唱。”
“乐队留下,继续训练。”
从易主席的讲话中,冯旭晖学到了一个新词,叫“红五月”。他理解的“红五月”,因有“五一”国际劳动节、“五四”青年节、“五卅运动”等均在五月,都是布满斗争流血的日子。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们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战士们的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唱着《五月的鲜花》,琳姐说,我听说,有些同志在想着躲懒的事,对群团活动有些看法。看看我们的父辈的牺牲,看看身边马上推出来的劳模、标兵,我们挤点时间参与大合唱,算得了什么?
冯旭晖看看韩啸波,韩啸波的双手在脸上揉搓,好像在提点精神头。实际上,琳姐的话就是针对他的,她在工务段那么久,对韩啸波是了解的。这话当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敲山震虎,让所有参加大合唱的人,都要打起精神。
或许是琳姐在唱“黑脸”,后来在乐队的配器中,她始终没有笑脸,对冯旭晖也是没有一个眼神交流。冯旭晖几次盯着她看,希望她能够往这边看一眼,可是她偏偏总是侧向另外一边。
训练结束,琳姐急匆匆离开了文艺室。看着她的背影,冯旭晖觉得有些反常。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冯旭晖对琳姐的看法。肖锦汉来到冯旭晖身边说:“冯旭晖同志,明天上午,你抽时间到办公室来一下。”
早会时,冯旭晖早早地到了工厂站工区。师傅们还在室外懒懒散散地抽烟、打闲讲。看到冯旭晖,阳胡子就嚷嚷开了:“喂,阿旭,今天喊你去中心纪委没?”
冯旭晖诧异地问:“阳胡子跟我师父一样,能掐会算了吧?你怎么晓得?”
阳胡子得意地吹嘘道:“我不但知道纪委找你,还知道是什么事情。”
冯旭晖马上反应过来,说:“我知道了,袁新辉告诉你的。他现在是纪委专干。”
“阿旭,你来得正好。”赵秀才把冯旭晖拉到一边的铁路上,悄声说:“有人写举报信,说曹向荣有贿选行为。”
冯旭晖问:“曹向荣贿选了谁?”
赵秀才说:“不管他曹向荣贿选了谁?也可能是向你了解,你们同学是怎么帮着贿选的。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不要傻乎乎的,瞎义气,帮别人担责。”
赵秀才进一步分析,工厂站工区是冯旭晖的“娘家”“主场”,请客吃饭,就是变相地帮着曹向荣拉票,就是“贿选”。又说,阳胡子说这话,可能是开玩笑的。这话,给冯旭晖传递了一个信息,让他明白应该怎么应对。
早会之后,冯旭晖跟黄班长请假去肖锦汉办公室,黄满志狐疑地看着他,冯旭晖说:“不信?你问问阳胡子。”阳胡子忙不迭地说:“是有这么回事,让他今天上午就去。”黄满志问:“你怎么知道?”阳胡子说:“我们的战友遍天下,你才知道?”
冯旭晖到了肖锦汉办公室,袁新辉也在。袁新辉关上门,倒上茶,打开记录本,坐在了一边。
肖锦汉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递给冯旭晖一支。冯旭晖摇摇手,说自己不会抽。肖锦汉便把烟放进烟盒。
“你一直不抽烟,还是戒烟了?”肖锦汉问。
“我一直没抽。”冯旭晖答。
“据说是韩啸波不让你抽?”
“有这么回事。”
“那说明你还是抽烟的,后来韩啸波不让抽,才不抽的?”
“我偶尔想抽着玩,算不得正式抽烟。”
“别扯了,曹向荣都处罚过你抽烟的事,应该是曾经抽烟,抽烟也算不得什么违纪违规吧?”肖锦汉说。
“在技校,抽烟算违规。”冯旭晖解释道。
“曹向荣在技校的时候抽烟吗?”肖锦汉问。
“我没看到他抽烟,不知道他是否偷着抽?”冯旭晖回答。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出了技校大门,进了厂,他却抽得很厉害。”
“是呀,他到了工务段之后,抽烟很凶。为什么反差这么大?”肖锦汉提示性地问。
“入乡随俗吧,跟工人师傅打成一片……”冯旭晖说了一半,却把后半句吞咽了回去。他心里说:“一根烟,一张笑脸就拉近了与工人师傅直接的距离。”
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接完电话,肖锦汉说:“袁新辉,你继续问,何书记找我。”说完,步履急促,摔门而去。
袁新辉清了一下嗓子,看着冯旭晖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不想绕弯子了,请你如实回答。”
“好吧。”冯旭晖说。
袁新辉给冯旭晖添了水,坐下后,拿起记录本说:“曹向荣在技校不抽烟,还是抓学生抽烟的学生会干部。到了工务段,突然180度大转弯,大抽特抽,给每一个班组每一个师傅都递烟抽,对吗?”
冯旭晖说:“袁主席,把你刚刚说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是没明白你想知道什么?”
袁新辉说:“这不是很明显吗,一个不抽烟的人,突然间抽烟很凶,这不是很反常吗?”
倒是冯旭晖对这样的问话觉得很反常。他说:“由不抽到抽烟,人总有一个分水岭,曹向荣的分水岭或许就在进厂那时候。这每日有什么奇怪的吧。”
袁新辉说:“有人举报,曹向荣的抽烟是反常的,是别有用心的。这实际上是一种贿选行为。”
打开天窗说亮话,冯旭晖这才摸到了纪委找他的目的。他们问的是抽烟的事,绕了一大圈,最后的指向是说明,抽烟原来是有目的的抽烟,像韩啸波那样洒脱地散烟,可能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对于参加“海选”的曹向荣而言,就是“贿选”的嫌疑。
接着,冯旭晖问袁新辉抽烟有多少年头了。袁新辉说,从十五六岁就开始抽烟了,一直到现在。冯旭晖问,你在工务段工作期间,给工人师傅散烟抽吗?袁新辉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你这是套我的话吧,我跟曹向荣不同,我是历来抽烟,不是突然改变习惯才抽烟,没有‘贿选’的刻意。”
从何书记那里回来,肖锦汉听了袁新辉的问话后,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冯旭晖在《鼎钢报》写“青年突击队长——曹向荣”的报道,为什么会在“海选”的先一天登载《鼎钢报》第四版头条。是巧合,还是人为操作。
冯旭晖被问住了。说是巧合?人家反而不信。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不说,人家就要猜。当然,即使你说了,人家还可以选择不相信,同样要去议论。说是人为操作?想都不用想,不能这么说。说了以后,证据链会连上更多的人,哪些人操作的?怎么合计的?
冯旭晖只好做着辩解说:“哎,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宣传团支部的重要工作——青年突击队,是我的职责所在。曹向荣是队长,青年突击队工作绕不开领导人的作用,对吧?”
肖锦汉站起来,笑着对冯旭晖说:“我没有说你写青年突击队有什么问题,写曹向荣也没问题,我是问,为什么这篇大篇幅的宣传稿,会在‘海选’前夕出现在《鼎钢报》的显著位置。你这是偷梁换柱。对吧?”
冯旭晖也陪着笑,问道:“肖主任,你们是不是觉得这篇文章可以左右‘海选’结果?”
肖锦汉说:“冯旭晖同志,你觉得不会吗?”
冯旭晖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在之前,我写过一篇同样分量的文章,题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写你袁新辉的,按肖主任说的这样,岂不是更应该在‘海选’中左右形势吗?”
“肖主任,我请求回避。”袁新辉说。
肖锦汉当即回答道:“不必,作为当事人,你正好可以参加辩论,可以帮助我分辨事实。”
袁新辉问:“这篇《当之无愧的第一》,没有经过我审核就发稿了,对吗?”
冯旭晖回答道:“经过了廖书记审核,我这是遵守段里宣传报道的程序的。没人让我交给你这个工会主席审核。”
“可笑,工会工作不让我这个工会主席审核?”
面对袁新辉的笑,冯旭晖心里恼火,却无力反驳。见到冯旭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肖锦汉说了廖书记的意见,这个意见是说给冯旭晖的,那就是,冯旭晖应该先交袁主席审核,然后才交廖书记签字。
冯旭晖无话可说,听起来是有道理的。那么,这个报道应该由自己负责了。这篇报道,没有什么失实的地方,有什么责任需要他来承担呢?他说:“既然廖书记说了,今后我在写类似报道中,记得先让当事人单位领导审核。这篇报道,莫非出什么差错了吗?”
袁新辉把记录本一合,发出了“啪”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又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才说:“冯旭晖同志,你最清楚,班组记录本总厂第一,这是你冯旭晖的成绩,而你在文章里却说成是我袁新辉的功劳,还冠之以‘当之无愧的第一’。你应该听到议论了,并嘲笑为‘当之有愧的第一’。你这是给我挖了一个大陷阱!”
袁新辉越说越激动,居然背着身子擤鼻涕。
听了这番话,冯旭晖哑口无言。他一时间没有理清楚,这篇报道的背后,到底是推上坡,还是设陷阱?
当初,是琳姐写的原稿,让冯旭晖抄写,并署冯旭晖的名。当时还解释,不可能冯旭晖鼓吹冯旭晖得了总厂第一,而是让冯旭晖吹捧袁新辉,这样比较合适。再者,署名为琳姐,担心有人情稿的嫌疑,因为琳姐的丈夫在报社当副社长兼总编。
作为琳姐的初衷,冯旭晖感觉是推上坡的,为袁新辉“海选”造宣传声势。可是,从事情的结局分析,袁新辉定性为“陷阱”,那么琳姐为什么要陷害袁新辉呢?
不过,琳姐选择送稿的时间,正是章建云出差在外的时间。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规避章建云“人情稿”的嫌疑吗?
冯旭晖反问:“袁主席,我为什么要陷害你?”
袁新辉已经揩干了眼泪,平静地说:“很明显,为了曹向荣在‘海选’中胜出呀!”
冯旭晖回想起琳姐的一幕幕,昨天晚上在文艺室对自己的冷漠,又是什么暗示呢?过于复杂的关系,让冯旭晖眉头不展,内心盘算着怎么答复。他感觉,不能说出琳姐来。
不等冯旭晖回答,肖锦汉说:“袁新辉,你也不要太狭隘。首先,报纸上的文章是否真的对‘海选’起那么大的作用,值得商榷。这些年轻人,涉世未深,就能如此步步为营去算计,未免太高估他们了,这也太可怕了吧!应该不会。”
从中心大院出来,冯旭晖感觉一头雾水。原本是想得到解脱,结果反而被约束了。一个人的进退,关联到了很多人的进退,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冯旭晖想到的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他能够做到的,就是管束自己,而不是成全别人,因为他发现,他并不能成全所有人,在成全了某一个人的同时,却损害了另外的某个人。
他有些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