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冯旭晖就在工厂站工区休息室里睡大觉,醒酒。初二,韩啸波就来到税务局大喊“阿旭”,去给苏老师拜年。冯旭晖的父亲看到韩啸波礼帽下长发齐肩,没搭理。对面的义哥一家去了金阿姨那里,初二郎嘛,正月初二是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也没人理睬。
韩啸波估计冯旭晖会去哪儿?按照习俗“初一崽初二郎”,他也没女朋友,哪来“初二郎”?那个小曼姐是他的女朋友?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阿旭脸皮那么薄,不可能那么快就上“岳母娘”家。
经过单身宿舍时,韩啸波突然把单车拐进来,找传达室的电话给班组打电话。对方“喂”字刚出声,韩啸波就抢着说:“阿旭,你真的去了厂里值班?大过年的,赶快过来,去苏老师家拜年。”
“苏老师家?在哪儿?”冯旭晖问。他望着黄满志,黄满志努努嘴示意他去。
“你到正门的单身宿舍来,就是黄麻子的宿舍这里。”韩啸波没商量的语气。
苏云裳家在三楼,韩啸波早就掌握了。他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苏云裳,见了同学来拜年,高兴地拍着手说:“哎呀,新年新气象,拜年了。”又大声朝屋里喊着:“苏老师,你的学生冯旭晖、韩啸波来拜年了。”
苏老师就迎了过来,说着“请进,请坐”。进到客厅,才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在座,是与他们同一天报到的大学生秦简远,但是没有任何的私人交往。“苏丽桦,去泡茶”,苏云裳回复:“知道”,就在一边张罗着茶水。
“你们不认识?”苏老师看几个年轻人仅仅点头,就问,然后介绍说:“这是今年分配来铁运中心的大学生秦简远,目前在炼钢站实习。”秦简远远主动伸出手来给冯旭晖、韩啸波:“你们好”。韩啸波自我介绍,是苏云裳的技校同学。
秦简远面带笑容地说:“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强哥,这一身,确实潇洒,一般人不敢穿,也穿不出这个味道。”
韩啸波笑着,秦简远不知道是褒是贬的一番话,让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可说,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问:“苏老师,您刚才喊苏云裳叫苏丽桦,是她的小名?”秦简远接话说:“我觉得,苏云裳一定是个文学迷或者琼瑶迷,云裳,云的衣裳,很雅致,很琼瑶,应该是后来改的名字吧。”
“聪明。”苏老师笑呵呵地夸赞了一句。
“打住,打住。”苏云裳脸上泛起红晕说:“那时年幼无知,不要笑话我了,说点别的吧……”
“呵呵,那时年幼无知,现在也没长大。”苏老师笑道。
“这不叫年幼无知,是一种浪漫情怀,琼瑶为什么在大学女孩子圈里火爆,这是天性。”秦简远发表自己的见解。
很快,苏云裳的的话题插进来了,问:“喂,这次春晚你们看了没?”“看了”“看了”。韩啸波说着印象最深的是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说着说着就忍俊不禁想笑。秦简远则喜欢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冯旭晖一直没说话,苏云裳就问:“阿旭怎么不说话,你应该很文艺的。”冯旭晖想起年三十晚上的不愉快,显得难为情地说:“没看,我……陪黄满志在厂里过年。”
苏云裳大惑不解,大年三十谁不看春晚呀?好像看外星人一样望着他,忙问着为什么。黄满志是“半边户”,没休探亲假值班可以接受,你冯旭晖没家吗?冯旭晖其实也后悔自己的固执、冲动,只好解释,春节前回老家提前休假了,春节调休。
出门前,韩啸波与苏云裳约了初三到同学家串门拜年的计划,第一个去冯旭晖家,中午到韩啸波家吃饭。
冯旭晖再次“卡壳”了,强调自己要去厂里值班。他环顾了苏云裳家,一组豪华的皮沙发,21吋的大电视机,茶几上盖着钩花装饰,墙上大幅彩色全家福合影,从里到外透着温馨幸福。对比着自己那个寒碜的家,虚荣心让他不情愿被同学们看到,更加不想女同学看到。
韩啸波说:“阿旭,你也不要太较真,就像今天一样,你去班里报个到,然后就开溜。正月间,厂里也没啥事。”
冯旭晖说:“那也不要第一个到我家,我先要去厂里,最后有时间就去我家吧,没时间就算了。”
从苏老师家出来,韩啸波有点闷闷不乐。冯旭晖知道是因为那个秦简远,在这个“初二郎”的日子到一个有女儿的人家拜年,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而且,秦简远那厮也一直在图表现,时不时地摆出他那大学生的身份,显出他的优越感。
冯旭晖就调侃道:“啸哥,今天到苏云裳家来拜年的,怕是准备不足吧?哪有初二拜年空着手去的?还带着一个伴郎,不,两个。你看人家大学生秦简远,烟呀酒呀就摆在茶几上。”
“最可恼的是,这厮居然装作不认识我,我们明明在篮球场上过过招,我还盖过他的帽呢。目中无人?这厮太可恶了。”韩啸波耿耿于怀地说。
“他当然不会扬你之长,而是巧妙地避己之短,用意很明显。”冯旭晖分析道。
在鼎钢技校,暗恋苏云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至少在技校男生宿舍里打牌的那几个夜晚,冯旭晖听到最多的议论,就是苏云裳。说隔壁班的某某追求她,下课之后总是到我们火车司机班来找人玩,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而且会大声说些笑话,引起苏云裳的注意,也显得他的幽默。大家注意到,苏云裳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该干嘛就干嘛。
说得最起劲的算韩啸波。但是,谁都没有看好他们。尽管韩啸波用了一个“借喻”的修辞手法,借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说事,好比自己是许文强,苏云裳是冯程程。韩啸波早已按照许文强的装扮,穿起了长风衣,头上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绅士礼帽,还别说,他的大高个本来已经很抢眼,这幅打扮之后,就是整个校园的“明星”范儿了。
最主要的是,韩啸波觉得,高贵的冯程程与许文强恋爱了。言外之意是,他韩啸波与苏云裳,就是现实版的“许冯之恋”。冯旭晖一干人,幼稚的认为,有道理,苏云裳的确跟冯程程一样漂亮。
过年上班之后,才发现很多的信息陆陆续续充斥着耳朵,大脑。魏鹏同学以身体不好为由借调出了工务段,到生活后勤处当了电工;成星调去了对河的电线厂上班,据说在办公室开小车。这些消息让工务段新来的技校生有些五味杂陈,不能嫉妒同学,却又恼恨调动背后的不公平。魏鹏身体不好,鬼才信;成星的父亲是市委的离休老干部,早就听说他会分配到站场当抄号员,抄录进厂路局车的车厢号码,轻松得要死。成星有人缘,同学们去过他家学习打麻将。那时候,这帮年轻人还没见过麻将。成星家的麻将是用电木板手工刻制的,打磨得圆润精致。
苏云裳家里给她找了一个男朋友的消息,不胫而走,铁运中心的人都熟悉,就是今年刚刚分来的大学生秦简远,说得有鼻子有眼静的。对冯旭晖而言,初二那天,父亲的徒弟小邱也拎了礼品到金阿姨家里,金阿姨乐不可支。
仿佛过年就是生活的大交集,或者是大的化学反应,然后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形形色色的物质。这些新生成的物质,有人欢喜有人忧。冯旭晖也不例外。但他的喜忧是隐隐约约的,似有却无。喜的是,休息室柜子里那花花绿绿的洗漱用品,被韩啸波发现之后,洗澡的时候也要“蹭”着用,冯旭晖内心有着一丝甜蜜的气息。
忧的也是这些时尚的洗护用品。韩啸波说:“阿旭,我听黄麻子说,这些洗发水、护发素什么的,是你家那小曼姐拿过来的?你不要没见过女人似的,我们还小,急什么!”韩啸波的话,让冯旭晖只能否认,说小曼姐只是作为姐姐对弟弟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
当然,过年后的重磅消息,是工务段的“海选段长”。
蒋溪沛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确不同凡响。他要在工务段不拘一格降人才,进行“海选”。早会上,冯旭晖念着铁运中心的文件,对“海选”阐释的非常清晰,就是干部队伍的“四化”原则,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而且明确“五大生”“中技生”在知识化、专业化之列。
班组里的早会前后,第一次没有人讲“荤段子”故事,而是关心起工务段的“政治”起来。分析铁运中心这种大动作的前因后果、背景信息。大多数人觉得,这只是一个“幌子”,走个形式,做给人们看的,实际上早就内定了。内定的人员是谁?当然是刚刚职大毕业的刘学彬,其他的人就是“配像”。对此,赵秀才却嗤之以鼻,故作高深地说,没那么简单。
阳胡子就悄悄地问:“老猴子,我那战友袁新辉有戏没?”
赵秀才慢慢地吸着水烟,没有明说,反问道:“你觉得呢?”
就在这时,曹向荣格外活跃起来。作为火车司机班班长,他策划了一场技校毕业生给老师拜年暨返校汇报的活动。
星期六下午三点,曹向荣站在鼎钢技校苏俄式教学楼门厅门口。学校放假还没开学,偌大的校园显得空旷寂静。
曹向荣借着过年的氛围,给每一个到来的男同学递上一支烟,给三个女同学发糖果,然后说:“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工作没做好,请你务必宽容,以后多多支持。”
韩啸波接了烟,调侃地说:“这厮唱的哪一出呀?真的重新做人了,过去在校时那么高调,如今突然这么低调,本少爷都不敢相信了。”
冯旭晖说:“马上要海选了呗,去年误了‘七一’发展,今年不能在耽误了。”
“就他?”韩啸波还是一副厌倦的神态,他接着说:“他来工务段才半年,心比天高,居然想当段长?不可能!”
尽管曹向荣多次表示“重新做人”,跟他套近乎,甚至涕泪交加的。但是过去的经历,深深地镂刻在脑海,难以抹去。
在毕业前最后一次考试中,曹向荣藏有纸条的口袋,被韩啸波发现并当即提示班主任方老师,抓了现场。当时,班主任老师的动作突然,动静很大。冯旭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老师像老鹰袭击小鸡一样,直奔班长座位而去。班长继续埋头写着,面红耳赤。同学们都懂了,班长作弊被抓了。一时间,颠覆了同学们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一个是班主任老师特别喜欢曹向荣,没想到照样下手;一个是班长两年里塑造的优秀学生干部形象,轰然倒塌。
经过“发酵”,这件事,在整个学校传遍了。取消了曹向荣的奖学金、“七一”发展计划。
曹向荣哀求着每一个同学,说:“求你莫再恶搞了。”
冯旭晖感叹说:“佩服曹向荣,还敢主动提及这件事,这张脸往哪里放?”
韩啸波却说:“那厮是要脸的人吗。”
工务段的20人全部到会,机务段的人到了一半,其余的要倒班。
回到原先火车司机班的那间教室,看着黑板上写着大大的粉笔字“汇报暨拜年会”,邓子聪说:“哎哎呀,早知道上班干活这么累人,还不如坐在教室里多读两年书呢。”
韩晓波怼了一句:“真把你放到教室读书,你还是一样的鸟德性,你信不信?典型的冬天冷的时候才记起热天的好,可是到了夏天太阳暴晒的时候却忘了冬天说过的话。”
这话,邓子聪知道是什么缘由。刚刚遇到魏鹏,邓子聪却没搭理他。后来,他在韩啸波面前说起来魏鹏不够意思,自己借调到后勤处,却不肯帮邓子聪。韩啸波却轻蔑地看着邓子聪,毕竟他跟魏鹏曾经在教室里是“出双入对”的一对。
刘校长、方老师、苏老师进来了,却坐在教室的最后。
一身时尚羽绒服的苏云裳,带着冷空气冻红的脸庞,开始了她的主持。曹向荣第一个上台汇报,他展开讲稿念了起来,首先是总结了先前的“不成熟”,进厂之后,跟工人师傅打成一片,风吹日晒雨淋很是艰苦,但也锻炼了自己。尤其是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在团员青年的鼎力支持下,得到了铁运中心团委、工务段领导的高度认可。最后,谦虚了几句,离校长、老师、同学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
刘校长当即点评说,曹向荣同学作为优秀毕业生,一直在学校的关注范围,他服从分配去了工务段从事铁路维修工作之后,表现很好。他说:“我分析了我们工务段同学的形势,按照百分之二十的规律,会有三至四个同学冒尖,曹向荣,是班长,是入党积极分子,冒尖是理所应当的,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对大家的进步成长是个好事。”
与曹向荣同一个工区的施力同学,也发言说,开始以为曹向荣分配到工务段,只是配合学校做做样子,过一阵子就会调走,坐办公室。现在,经历酷暑的暴晒,也接受了寒冬的考验,他依然在铁路线上劳作。据说,青年突击队的影响在总厂团系统都出名了。施力这番话,也有念稿子的感觉。
更多的同学,汇报了当初不安心铁路工工作,躲懒,抵触,后来看到曹向荣、冯旭晖、谢春鹏受到了表扬,当了“保尔式好青年”。团支部书记苏云裳组织“读书活动”,学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刘校长总结说,你们毕业那天,我给你们上了一节关键课,真正像曹向荣那样听懂了,消化了的,不多。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差距,在一天天拉开。借此机会,再次复习一遍,两句话,八个字:看清形势,适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