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家乡到了,可冯旭晖差点没认出她来。镇上昔日的破房子没了,街旁的楼房也不少,商店一个接一个,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商品琳琅满目,不像十年前那样的摆设。
沿路而行,眼睛却四处找寻,找寻那熟悉的东西,找寻儿时的踪迹。一路上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路旁的树比以前高大了许多,路堤较以前低矮了一些。
“旭牯,我在这里。”七姨娘家的老三来镇上接冯旭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使劲摇手喊着。他们俩同岁,待业时老三去过冯旭晖那里玩。他们先在秋英姐家落脚,她是冯旭晖小学老师,同时是老三的婶子。她也变了不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听母亲说,小的时候,秋英姐最喜欢抱着白白胖胖的他。后来他上学了,她是冯旭晖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他上学放学。
她问冯旭晖:“你考上什么学校了?”
冯旭晖有些底气不足,含含混混说:“鼎钢技校。”好像当年回答老师提问,说不好,却又不得不说一样。
秋英姐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说:“你原先成绩还不错,尤其是语文。”然后告诉冯旭晖,龚襄平、蔡小兰、康水清、刘莲香考上了学校,朱艳红考在铁路上,谭贵福至今仍在复读,只差几分落榜。
这些同学冯旭晖记得一半,有一半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龚襄平、蔡小兰当时成绩就很好,他记得的。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雪娥”的女同学成绩也不错,没考上学校,因为一场大病。这样的村级小学能够考上大学,哪怕是中专,应该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意味着可以跳出农门,吃国家粮了。显然,他们是秋英老师的骄傲,是这个村级小学的骄傲。冯旭晖却不是老师骄傲的那一个,他只是一个技校生,当然,他也是吃国家粮的一个,却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实现的,而是“世袭”父亲的。
从这点看,冯旭晖觉得,他是应该感恩父亲的。但是他好像没有这种心思,反而觉得不满。
冯旭晖认出了一个同宗哥哥,喊了一声“乐仔哥”,对方对着喊他的人看了半天,以为是问路的,就只管笑。冯旭晖递过去一根烟,说:“我是旭牯。”,他这才反应过来,盯着冯旭晖仔细看,然后惊讶地说:“哎呀,是真。这么高了。”
进屋后,两个女人冯旭晖都不认识,她们以为冯旭晖是粮站的,冯旭晖猜测她们是外面嫁过来的,是儿时哪个玩伴的老婆。
在建汉公公家,他们根本没认出冯旭晖。一个叔叔说,以前你长得又矮又胖,专门长横的,想到将来肯定是个矮子,没想到比我还高出半个头。还说,你以前不爱惹别人,要是别人惹了你,那可收不了场。
小堂兄家也是新屋,嫂嫂还是那个样。伯娘摔折了腿,整天躺在床上,待在黑暗的屋子里,如同坐牢一样,很是凄凉。而且她耳聋眼花,吃饭洗澡都要人伺候。见是冯旭晖,伯娘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说他娘死得早,是苦命的孩子。看到冯旭晖出落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不由得为母亲感叹了一番,要是活着到现在,该是享福的时候了。
在小堂兄家,发现一城里姑娘,很面生。一问才知,是广西大堂姐家的女儿,只因与越南打仗,人们不能正常工作生活学习,才把三个女孩子送回来,这个是最小的。大的两个都有了婆家。她很勤快,里里外外帮着做事,感觉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冯旭晖是客人,她不许冯旭晖动手盛饭。
接着走了原先的邻居昭仔嫂子家,石哥家。昭仔嫂子还是爱说爱笑,还说了冯旭晖妈妈的一些趣事,说婶婶(冯旭晖的母亲)托了几个梦给她。而石哥家的嫂子、儿子还住在老旧的破屋子里,一切都没改变,个个都消瘦极了,与冯旭晖同龄的侄儿脸色发黄,问候之后才知他得了重病。
黄昏时分,冯旭晖带了香火、鞭炮来到母亲坟前。点燃香火、鞭炮,然后跪在坟前磕头。母亲过世十年了,。想起母亲生前对冯旭晖的种种恩情,他心里内疚,痛苦。
这些年,每逢清明、过年,父亲都会带着冯旭晖去母亲的坟前祭拜,清除杂草,按家乡的规矩,点些香火、蜡烛、烧些纸钱,仪式完成,随即赶回城里上班、上学,基本上没有停留。
他努力想起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情景。每天早晨,母亲会用音律般的声调,喊着冯旭晖的小名“旭牯”,让他起床。冯旭晖在睡梦之后的迷浊之中,对母亲那悠扬的长音,非常享受,一般还会赖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就是不起床。直到母亲的声调变得严厉而短促,知道赖不下去了,才会很不舍地起床。
有一个画面清晰如昨:煤油灯下,母亲在削着青菜头皮,赶集的时候,母亲把这青菜头挑到集上去卖。那时候,很少有人把青菜头削了皮卖的,因为那毕竟要付出繁琐的劳动。这样,母亲的菜会卖得比别人的要好。然后,就会捎回一些纸笔,盐巴,饼干糖果。
父亲回家探亲,总是会不等探亲假用完,就匆匆离开家乡。离开的原因,并不例外,还是吵架。母亲依然会跟小冯旭晖说,父母是一番好意,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明白。但是,冯旭晖一直不明白。
小时候,冯旭晖做过一个梦,一直记得。一次,看到父母两个吵架,越吵越凶,几乎要动手了。小冯旭晖害怕,躲在门边上暗自流泪。他的内心是向着母亲的,悄悄地取了门后的扫帚,想帮母亲一把。不料被父亲发现,余光一扫,吓得他立即把扫帚立刻丢在地上。
母亲死后,父亲每天中晚餐都要在餐桌上给母亲摆一双筷子,对此,冯旭晖的心里有一丝安慰。但很快就觉得这是假心假意,如果是真心真意,就不该跟母亲吵架,母亲显然是被他气死的。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蒙蔽儿子,讨好他,为自己开脱责任。
冯旭晖几乎不跟他说话。每天除了从学校回家时跟他打招呼,喊一声“爸爸”之外,不想多说半句话。他想说的话,变成了文字,藏在最隐秘的地方。有时候,也会梦到母亲跟他说,不要错怪父亲。可是,他总觉得那是母亲过于善良,而他不想那样。
晚饭在秋英姐家里吃,晚上陆续有几个儿时的玩伴来看他。一见面,他们互相打量,都会从对方的形象里找出熟悉的迹象,然后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第二天,老三想办法弄了一部单车,去了远一些的几个姨娘家。先去的六姨娘家。早就听说,她病了,她的病跟冯旭晖的母亲一样,是肝的毛病。老三说,有次差点死了。
她家的新屋砌得很好,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屋前栽了些花、菜、树之类。六姨娘看上去挺乐观,有说有笑,逗着小孙女开心。只是人很瘦,肚子很大。
午饭时,昌牯表哥、冬妮表姐全部回来了。她家人多,颇为热闹,冯旭晖喜欢这样热闹的家庭。开始,表妹环环没认出来。在冯旭晖印象中,环环刚刚学会走路,如今成了漂亮的妹子。昌牯、冬妮都已找好了对象,不久将要结婚。想起母亲曾说,让冬妮给大姨娘做儿媳妇,看着出落得有模有样的冬妮姐,忽然就觉得恍如隔世。
午饭之后去了四姨娘家。她也病倒了,而且住进了医院。她还是老毛病胆囊炎,病发作时,疼得翻来滚去。
唉,母亲几姊妹,除了五姨娘外,身体都不怎么好。谁照顾四姨娘呢?雪儿姐自己有三个娃娃,家里的事做不赢;春娥姐正怀孕,四姨父只好自己去了医院照顾。
印象中娇滴滴的表妹文娇,如今也长成好看的小姑娘了,第一面冯旭晖还是猜出来的,她正在发育的年龄,厚厚的衣服掩盖不住胸前的突起。文娇两个姐姐出嫁,繁重的家务全部落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她退了学,全力操持家务。她变得很能干,一天到晚没得闲,剁猪草,调猪食、牛食,晚上,一大堆衣服等她洗。
第三天清早,五姨娘家的中南表弟来接冯旭晖、老三去他家。他们三个年纪相仿,小时候在一起玩得多。路过镇医院,他们去看望了住院的四姨娘。她已不疼了,能坐起来吃点东西了。
到了五姨娘家,家里一拨人正在围炉打纸牌,大表哥顺手把桌上的西瓜子推了一下,示意他们吃。边打牌,边简单寒暄了几句。午饭后,五姨父、大表哥才坐下来聊天。五姨父是县里的一个局长,派头很大,冯旭晖天然排斥。他们说起话来,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让冯旭晖不舒服。冯旭晖就说困了,拿了一本书,把脸埋在书中。幸好老三的话多,跟他们扯得很热闹。
老三说,他报考的是省农机学校,五姨父就说,那报考水产强一些,然后讲了一些道理。大表哥接着说,如今农村有几台农机,农机学校出来最多当个农机管理员。老三说起冯旭晖的职业——开火车,五姨父说,不久,各个地方都是高速公路,火车将被淘汰。
他说及表哥通过参军通道,解决了税务局上班的工作问题,小表弟中南考上了师专,当了小学老师,为人师表,也是好职业。
老三说,他家在村里砌了一栋新屋,五姨父说,那房子有问题,后墙会倒塌,屋上的瓦片那么大一块,到了冬天非冻裂不可。老三也不爱听了,只好闭嘴不说。
大表哥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绿色的液体,问:“见过没有?我战友送给我的。”商标上写着“风油精”,他说这宝贝刚刚面世,好得不得了,头疼,肚子疼,蚊虫叮咬,感冒鼻子不通,涂抹一点就好了。大表哥那神乎其神的样子,像是手里握着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五姨娘基本不讲话,她好像什么都不做主,什么都听从五姨父的。等他们全去打牌了,拜年了,才端出一盆果子让姨侄们吃。他们各吃了一块薄荷糖,就起身赶路。五姨娘要他们住一晚,可他却不想在这儿多待。
她把两个姨侄送出来,突然往冯旭晖手里塞了几张卷好的钞票。冯旭晖还给她,她又塞进冯旭晖的衣服口袋里,他仍然掏出来塞还。这样推让了一阵,她见冯旭晖主意已定,死活不要,只得作罢。她好像有点失望,叮嘱冯旭晖几句,要他们明年春节再来。
冯旭晖两个骑上单车赶往丰冲,那是大姐家。这条路冯旭晖五岁那年走过,因为路途遥远,又没有长途汽车进山,再也没去了。在岔道口仔细打听去大姐家的路,生怕走错了。这条路,虽然宽大,可尽是石头,还尽是上下坡;上坡骑不上,就下车推着走;下坡时,那石头像是要把人颠下来似的,他们骑得非常小心。
经过两个小时的骑行,总算坐在了大姐家的板凳上了。“大姐,你当年怎么嫁这么远,累死了!”在这里,冯旭晖才完全放松,不必拘束,真正到了家一样的感觉。
大姐家的房子说是新砌的,其实只有三间是新加的,其他是原先的老房子。屋子虽然多了,却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摆了东西的房间也是乱糟糟的,灰尘、蜘蛛丝很多。都快过年了,也不打扫卫生?
大姐想给他们倒茶,杯子找了一阵子没找着,只好拿饭碗泡茶,饭碗上不是粘着饭粒就是白糖,老三看着就皱眉头。冯旭晖注意到,一个脸盆,既要洗脸又要洗菜,装这装那。菜刀起码几年没磨了,切出来的菜粗糙得很,而且砧板中间凹下去不少……
姐夫在外做手艺还没回来过年,两个外甥女从中学放假回来了,她们比冯旭晖小六七岁,上初中。她们跟这个大不了多少的舅舅,没有吵闹撒娇,也没什么话题。很晚的时候,姐夫赶回来了,搂着冯旭晖的肩膀说,你在大城市,一定要把这两个外甥女带出大山,带到城里去。冯旭晖只能傻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不知怎么回答。
大山里的树木多,木炭火烤起来温和,没有难闻的硫磺味。大姐问:“开火车很辛苦吗?怎么脸那么黑?”冯旭晖说不累,然后岔开话题说起了老冯把退休顶职指标让给外人的事,大姐对此也很不满。
“最先,我想顶父亲的职进税务局,父亲没答应。”大姐,齐肩短发,披着头巾,典型的乡村妇女。她说,开始以为是要给弟弟冯旭晖顶职,那她也不争了。弟弟考上技校,大姐写信父亲说,顶职指标可以给她了。父亲说,政策不允许已经结婚生孩子的顶职,尤其是女儿,户口随娘走,解决了娘一个商品粮户口,实际上是娘女三个。
看到大姐糟糕的生活境况,冯旭晖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父亲退休顶职的指标,果真是他说的那样吗?
在大姐家住了一晚,老三厌烦的表情是一刻都不想停留,吃了面条家荷包蛋,就去了县城的七姨娘家。她是三千湘女下天山中的一员,从此跳出了农门。七姨父找了一个顺风车,让冯旭晖坐便车回去过年。凌晨四点半,上了何师傅的车。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是怕打瞌睡。冯旭晖包里还剩余三包郴州过滤嘴,全部给了何师傅,何师傅让他点燃了交给他抽。何师傅一路上夸着冯旭晖懂事,不小气,以后“讨婆娘”时一定要喊他喝喜酒。
回老家的四五天,冯旭晖感慨良多,农民还是生活的很艰苦,相比之下,铁路工的劳动量要轻松很多,收入也好很多,他的心里平衡了不少。同时,他发现了自己的虚伪,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的职业不是修铁路,而说是开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