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鹏、冯旭晖把鱼和茶油用三轮车拖回来后,师傅们个个脸上带笑,大呼小叫的,把鱼分成16堆,尽可能大小搭配,用白色粉笔在地上划着序号。茶油是用油壶装好了的,20斤一壶,16壶。
冯旭晖抓阄,从16个“阄”里摸到了一个,分了三条草鱼。老师傅们就地拾掇开了,一时休息室外面的地上血流成河,鱼腥味四起。
“师父,麻烦你帮我们把鱼剖了。”冯旭晖把鱼往赵秀才边上一放。
“年轻的时候呀,都这么懒。剖鱼可以,鱼泡鱼杂都给我,给店子里做鱼内脏火锅。”赵秀才还是想着他的血鸭店。
“嗯,可以,鱼也给你,全都给你也可以。”冯旭晖认真地说。
韩啸波打趣道,这叫“孝敬师父,应该的。”
“你们这帮臭小子,真正以厂为家了是吧,分了过年物资也不拿回家。我堂客说了,不能要。”赵秀才不客气地斥责这帮年轻人。
赵秀才的老婆还真的说了这话,上次中秋节的茶油、芝麻药糖就给了血鸭店,防暑降温的白糖、绿豆也给了她夏菊英,不能让人家小冯把分的物资往咱家里拿了。小冯不是鼎钢子弟,不会物资多得吃不完。他只是不懂事,不要让家里老父亲埋怨。赵秀才说:“我都劝阿旭好多回了,可他说,老是在我们家吃饭,是应该的。不然,他就不好意思来吃了。”
班里的老师傅在小院里劈废旧枕木,搭架子,把分的鱼、肉一类的,烟火熏了,以便春节假期带回老家去。师傅们的心情普遍比较好,冬天活少,不久即可回家团聚,很多人话也多起来。话题还是离不开男女那点事。冯旭晖想起小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也是大包小包地带着很多吃的。也就理解了老师傅们的心情。
除却谢春鹏,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懒得对那些物资动手,放在休息室里。邓子聪学着老师傅把先进个人奖金“吃大户”的做法,说:“今天,咱们分了鱼,拿到血鸭店加工一下吃了算了,也算是为同学们的获得先进荣誉的庆祝一下,韩啸波得了铁运中心工会篮球优秀中锋,谢春鹏是‘保尔式好青年’,冯旭晖是工会积极分子……”邓子聪说着说着,就不讲了,他发现班里四个人,唯有自己没有得任何荣誉,有点沮丧。
但他很快就平衡了心情,因为看见了苏云裳,她给班里送信和报纸来了。据他所知,苏云裳也没有得任何荣誉,轨道车班三个女同学都没荣誉,主要是进厂才半年,不够年度先进的基本要求。他突然觉得冯旭晖的先进,也是不符合要求的,是不是“破格”了呢?
韩啸波听了邓子聪的疑惑,一挥手说:“不管那些,阿旭得了奖金,就可以请喝酒,有酒喝就好。”
苏云裳穿着当时非常流行的红色羽绒服,衬得整个人皮肤更加白皙妩媚。韩啸波在苏云裳面前就会很“乖巧”,说:“你到段机关了,也不见你庆贺一下。今天正好哥几个有好事,准备庆贺一下,一起来?”
苏云裳摇摇头说:“我都听说了,你们几个分了物资不拿回家,这不好吧?
韩啸波说:“我家里四个人分物资,拿回家杀鱼都累死了,吃不完。”
苏云裳说:“没看见老师傅怎么处理的吗?不晓得请他们帮着熏一下,蠢得死。”
韩啸波此时是一身呢子大衣,头戴黑色呢子礼帽,比热天的装束更加炫目,看着老师傅那些烟熏火燎的小院,直嚷嚷让他的高级衣服上都沾满了烟火味。他对赵秀才说,请他帮忙。赵秀才却说,新鲜的鱼多好吃,应该赶紧送给岳母娘。韩啸波马上望着苏云裳,苏云裳佯装没看到,转身找冯旭晖说话去了。
“阿旭,有你的信。也是好漂亮的字呀。是女孩子吧?”苏云裳调侃着。
“怎么会。”冯旭晖暂时没有给他写信的女孩。
说完,冯旭晖就仔细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写着“内详”,显得很神秘。见苏云裳看着他,他就大大方方撕开了信封。“亲爱的”,映入眼帘的三个字,让冯旭晖浑身微热。他瞟了苏云裳一眼,苏云裳在看着他笑。他马上翻到信的最后看落款,“你的朋友,海音”。
“嗨,这家伙,就喜欢玩浪漫。这是我的中学同学,男同学。”冯旭晖强调了一句,反而有种“此地无银”的心虚。苏云裳却作神秘状,一味地笑着。
冯旭晖历来怕女同学笑他,为了证明自己,他把信念出了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想你一定在喊着,开心着,同时,你一定会对着你日渐红肿的手指发愁。然后感叹,嗨,冬天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呀。是呀,冬天就这么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而我想说,冬天到了,我们见面的日子还远吗?”
苏云裳还是抿着嘴笑道:“这是写信吗?怎么像是散文诗一样,而且,还很细心呢,关心你的日渐红肿的手指……”
冯旭晖伸展着手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中学的时候,他的手会长冻疮,红肿得像一个个红萝卜。如今每天干活,冻疮反而不见了。冯旭晖没有再作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呢?
从信里知道,海音去年考上了市工商局。这么久没有联系了,居然知道把信寄到了工务段。冯旭晖忽然有些许失落,因为他再度把思绪推倒了两年多之前的税务局补员考试,如果那场考试他参加了,他有信心考上,因为后来那些考上的子弟,不少初中毕业,高中生则是往届生。如果不是第二年赌气似的考上了鼎钢技校,在去年工商、银行的招考中,他也能够考上,比如类似海音这样的同学,在中学的时候,成绩落后冯旭晖很多,却不少都考上了工商局、银行。冯旭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你看完了吧。”苏云裳的声音,把冯旭晖从信里牵了出来。冯旭晖把信折叠好,放到了棉袄的上衣口袋里,歉意一笑。
苏云裳对冯旭晖说,一会儿到团支部活动室开个短会,马上就有一个考试机会,需要协商。所谓团支部活动室,就是旧轨道车改造的一间别致的屋子。曹向荣已经到了,会议扩大到团小组长。苏云裳说,过了年,“五大”开始招生考试,大家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还要工作上好好表现,报名需要单位签字。
想起税务局那次“补员”考试,冯旭晖就心灰意冷,觉得考了又怎么样?还不知道考试的幕后有什么鬼名堂。苏云裳就像在技校时那样开导冯旭晖,以工厂站工区的刘学彬为例,说明有了文凭之后,可以当干部,可以实现人生理想。
得知明年没有全脱产学习的“职大”招生,冯旭晖不感兴趣。苏云裳说,“职大”隔一年招一批,要等后年。来年只有电大、函大招收几个班,工余时间读书。冯旭晖喜欢脱产学习,不必到班里来上班,有钱又有寒暑假,可以出去旅游,多好。他就说,后年去考,正好明年考走一批,我也有足够的时间系统地复习。
韩啸波过来,说“血鸭”已经端上了桌了,吃饭去。这样,几个团干部全部到了血鸭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赵秀才问:“啸哥,就喝我自己酿的谷酒吧,血鸭谷酒,这些可都是我们老家的绝配。保你正宗。”
“我说老猴子,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好酒好菜,只管上。”韩啸波豪气十足。
曹向荣给韩啸波递了一支烟,韩啸波问,你小子在学校的时候专门抓抽烟,怎么一下子抽得比本少爷好凶。
曹向荣竟然说:“啸哥同学,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工作没做好,请你务必宽容,莫要捡起。”
在给冯旭晖烟的时候,不明白他葫芦里是什么药,没有接他的烟。韩啸波说:“阿旭不抽烟,在学校不抽,在厂里也没抽。你抽烟应该是在套近乎吧。”
曹向荣开始感觉在302寝室被他们捉弄一般的前奏,就憨厚地笑着,不再吱声。冯旭晖安慰他说:“其实,你在学校抓抽烟没错,工作做得很好。现在在单位抽烟也没错,这叫入乡随俗,接地气。”
曹向荣觉得他们在挖苦,堆着笑说:“今后,我要重新做人,请多加支持。”冯旭晖的眼睛,随着“重新做人”几个字亮了一下,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似乎要看清曹向荣到底是什么样。免得以后“重新做人”不知是成了什么样。他接过烟,却没表态会不会支持。只是说:“说这些干嘛?你不说,我倒忘了。”
“我后悔莫及呀,没有早点跟你们几个和好。耽误了我今年‘七一’发展,误了我的大事。”曹向荣总算是说出了低眉顺眼的缘由。
赵秀才说过,曹向荣总是比班里其他同学成熟懂事。从眼前曹向荣的“忍辱负重”可以看出,他冯旭晖很难做到,在家里对父亲一句顺耳的话都不想说,那天琳姐称自己是“闷棍子”,也要当即反驳。事实上,曹向荣的年纪的确要大他们一两岁。冯旭晖在想,过一两年自己会像他一样圆滑世故吗?
火车司机班里的“耍公子”多,坐在教室里基本上是应付,而曹向荣却是认认真真地听,做笔记,考试也是每个学期都得奖学金。他还是班里唯一一个写入党申请的人,学校也在重点培养他。
曹向荣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同学,应该要互相支持,过去我做得不好,今后我会改正,重新做人,求你莫再恶搞了。我干了……”话音未落,把一杯酒倒入口中。
“行呐曹向荣,真的变了一个人呀。来,给每个人敬一杯,我们对你也重新做人。”韩啸波揶揄着。
曹向荣站着没坐下,看着苏云裳,希望她能制止韩啸波,也只有她能够制止。苏云裳却说:“我可不喝酒,别敬我。”
女同学好像不喜欢看到曹向荣被捉弄,在边上解围。谭晓风说,你们敬一杯就十二杯,我们女同学不喝,也得九杯,不喝醉才怪。
王向红不合时宜地问起冯旭晖,曹向荣是不是被韩啸波他们“恶搞”出302寝室的,想避开喝酒这个话题。
曹向荣却没想避开,举起酒杯对冯旭晖说:“我承认我嫉妒你,怕你的成绩超过我,所以才做了蠢事。对不起。”
又干了一杯。
那是他们住校在302寝室时候,四个人一间的寝室。开学两个月之后,因为302寝室卫生不好,经常吵闹,被学校通报批评。班长曹向荣主动要求到302寝室,承诺要让寝室改观。韩啸波显然不需要一个白天上课管着自己的人,晚上自由活动时间也被那厮看管着,就想方设法折磨曹向荣。
一天晚上,大家回到寝室。韩啸波说,成星你睡觉爱憋气你知道吗?成星说不知道。韩啸波说,你总是先长长吸口气,然后憋住不吐,等到有点憋不住了便一点点一丝往外漏,漏出“咹嗯咹嗯”的声音,显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就这样一夜不断。你真的不知道?韩啸波背着班长对成星眨了一下眼睛,成星就明白了。
“假妹子,你没有听到?”韩啸波问曹向荣。
“好像有,我睡得死沉,没有太注意。”
“今天晚上我喊你听。”韩啸波说。
这天晚上,果然闹了个笑话。正巧这夜韩啸波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和隔壁班打架,把一个同学给掐死了,自己也吓醒了。却听成星正“咹嗯咹嗯”地憋气,好象呼吸困难,好象梦里被掐住脖子的那人发出的声音似的,便惊惶了。韩啸波想,准是自己梦游般将成星给掐死了,便急忙开灯,喊醒曹向荣,一起给成星做人工呼吸……
就这样,连续折腾了几个晚上,班长曹向荣就搬出了302寝室。
“我错了,我不该跟班主任老师汇报你们做的坏事。放过我吧,求你们了。”
与大伙笑声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曹向荣已经趴在桌子上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是哭了。
韩啸波不为所动,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怪不得喊你假妹子,不但爱干净,还爱哭。”
邓子聪跟着说:“是呀,是爷们就不要哭,跟哥们喝了这一杯!”说着,他递过去满满一杯谷酒。
冯旭晖看不得邓子聪落井下石,也看不得眼泪,就站起来说:“不要这样,这么久的同学了,曹向荣喝过酒吗?我来帮他喝。”
邓子聪借着酒劲,吹了一声尖哨,说:“阿旭,你总是不待见我。上次你帮啸哥抄写安全须知却不帮我抄。害得我在班上出洋相,还被阳胡子笑我是钉耙一个。今天,你又帮曹向荣。啥意思你?”
冯旭晖说:“这不能怪我,韩啸波的字体我会模仿,你的字体我学不来。”
邓子聪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一声,我自己抄写就是了。”
冯旭晖说:“我好像没这个义务吧。”
邓子聪说:“是,是没有义务。但愿你没有啥事落到我身上。”
苏云裳也站了起来,说:“你们能不能别整他了,他已经给你们低头了,还能怎么样。”
韩啸波喝酒之后,不忌惮苏云裳了。猛吸一口烟,把烟屁股一弹,说:“还能怎么样?你没听炼钢班的人说吧,这厮在作业的时候,居然带着风油精,时不时给鼻子底下抹一把,早晚蚊子叮了,也要抹一把,石子儿崩了也要抹一把。我还以为我最操蛋,没想到,这厮比我还操蛋。”
苏云裳忍不住笑了,说:“算了吧,他抹风油精也成笑话,你躲在瓜棚里偷懒,反而不是笑话。”
韩啸波得意一笑说:“谁叫他是班长,还是入党积极分子。”
冯旭晖纳闷地说:“这是什么逻辑?”
苏云裳说:“什么逻辑,当好人很累,当坏人很轻松。就这么个逻辑。”
韩啸波说:“现在明白了吧?知道本少爷为啥不肯剪头发,不肯脱掉礼帽了吧?”
苏云裳质问道:“你就是要当坏人?”
邓子聪帮腔,“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哼!”三个女同学竟然异口同声。
曹向荣还在那里说醉话:“我没事,我开心,你们终于肯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