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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迁怒人(1 / 1)


小院很小,就这么二十来户人家。早先平房的时候,都是通廊式的,包打听阿姨端着饭碗走一通,东家的鱼,西家的肉,都可以尝试个遍。这些小孩子,谁家的成绩好,考了哪所大学;谁家孩子该找对象了,她也会热心肠地张罗着。冯旭晖总是躲着包打听阿姨,因为他不想被过度关注。

“爸。”回到家,这一声是必须要发出来的。至于父亲听没听到、回不回应,无关紧要。这个父子之家,彼此的话语极少,冷清得冯旭晖习以为常了。每天只有“爸”“走了”“吃饭了”“起床,跑步去。”这些打招呼却没有多少内涵的词,在屋子里简简单单、反反复复出现。

今天冯旭晖回到家,“爸”这一声也没发出,倒在床上,觉得特别疲劳。其实不是疲劳,是没劲,心里头没劲,却说不上为什么。

父亲只当是没有听到,没有理会他,在厨房叮叮当当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这时有人踢门,冯旭晖懒得起身,不用说,是对面的小烨陀过来吃饭了。自从对门的义哥家这个小丫头会走路,时不时地端了饭碗直接就踢门过来吃,有时候父亲炒了好菜就会送过去,说是给小烨陀吃。后来,义哥也经常让小烨陀带了菜过来吃。

“阿旭舅舅。”小烨陀在门外喊着。冯旭晖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小烨陀身后还跟着小曼姐,看见阿旭就笑着说:“阿旭回来了,过我姐那边吃饭吧。”

阿旭没说话,他不想说话,看上去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刚刚包打听阿姨的问话,似乎整个小院都听到了似的,冯旭晖沮丧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对待小曼姐,想笑一笑都很难,他是个一切都写在脸上的人,不会装假;不理睬她吧,似乎没理由,反而以为自己心眼小,以为她“抢”了他税务局的顶职指标而心生怨怪。其实,他只是在意父亲与小曼姐的母亲金阿姨的结婚。

“小金莫慌,菜马上就好,我端过去。”小金,是父亲对金阿姨的称呼。

“冯爹,是我,小曼。”冯爹,是小曼姐当了老冯女儿之后的称呼,之前都是叫“冯伯伯”。

“旭伢子,你还不谢谢小曼。”父亲大声说。冯旭晖却不知应该谢小曼姐什么。

“冯爹不客气,客气就见外了。”小曼回了一句。

父亲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滴答”一声,扯亮了电灯,父亲说:“这是小曼送给你的新单车,还不谢谢。”

冯旭晖这才注意,餐厅里白炽灯下,停着一辆乌黑锃亮的凤凰牌单车,屋里破旧的家具也跟着增光不少,蓬荜生辉大概就是如此。车钥匙上还绑着一个漂亮的金鱼饰品,这饰品是小曼姐的心思,她用多彩的塑料丝线编了很多这样的挂件。冯旭晖没有显出多高兴,淡然地走过去,摇了一下转铃,就听到“叮铃铃”清脆的声音。

“我不要……”冯旭晖沉闷的回答。

“你……你有点教养没有!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父亲看了一眼小曼,眼珠子朝儿子瞪得溜圆,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返身去了厨房。小曼大概觉得尴尬,返身进对面她姐姐家了。

“阿旭舅舅跟小曼姨吵架了,我不要你们吵架。”小烨陀在一边嘟着嘴巴。

冯旭晖安抚着小烨陀说:“阿旭舅舅没吵架,是阿旭舅舅不让小曼姨花钱买单车,应该给烨陀买玩具。好不好?”

“不好,你们两个好久都没带我去公园划船了。”小烨陀显然不买账。

冯旭晖继续安抚说:“阿旭舅舅最近忙着毕业的事,没时间带你玩。要不,明天我们新单位有舞会,带你去好不好?”

小烨陀答应说“好”,并说:“我要小曼阿姨一起去。”

冯旭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小烨陀才满意地拉着他去吃饭。冯旭晖陡然间觉得自己对小曼姐过分了,或许是把没能开火车而去修铁路的怨愤,洒在了小曼姐身上,洒在了父亲与金阿姨身上。其实,应该怪自己才是。

那年,冯旭晖高考失败,郁闷地待在家里不出门。小曼姐也在待业,帮着姐姐带孩子。见对门的冯旭晖在家里练吉他,唱歌,抱着小烨陀去听他吉他弹唱。

他们原本就很熟。冯旭晖的父亲与小曼姐的父亲是战友,冯旭晖的母亲过世,就跟着父亲到了城里,也就十来岁年纪。父亲时常带他去战友那里玩,他最喜欢那里的金鱼,这在农村是没见过的,居然有这么悠悠闲闲的鱼。那时候的小曼姐跟公主一样被宠,对这个乡下孩子几乎不搭理。

义哥还是单身的时候,跟着冯旭晖的父亲去战友家玩,看上了小曼的姐姐。老冯从中撮合,就成了。之后,义哥与老冯关系更加密切,成了忘年交。后来战友病逝了,大女儿接替她父亲进了鼎钢上班。老冯和义哥就帮着小曼孤儿寡母做些体力上的活。那时候,小曼几乎不跟冯旭晖讲话,少男少女间普遍如此。

有时候,小曼会翻看冯旭晖的书架,借书去看。当然,她也会把她的书带过来借给他看。这些书基本上都是,《人性的证明》《静静的顿河》《窗外》什么的。也会探讨书中的人物,冯旭晖印象最深的是,《静静的顿河》里的格里高利的特立独行,琼瑶笔下的人物的不食人间烟火,都会让他们产生共鸣。她还带过来一张报纸,上面有梁晓声写的《丢失的香柚》,是他们这个年龄人的故事,一个略带悲情的故事。冯旭晖很喜欢,生怕报纸弄丢了,把文章从报纸上裁剪下来,夹在了书中。

半年之后,小曼姐顶她母亲的职,去纱厂上班了。陷入孤独的冯旭晖,这才开始怀念有小曼姐在一起的时光。有一次,他不知怎么就去了她的车间,哗啦哗啦的噪音让他的头都要炸裂。小曼姐说,她们上班的时候,耳朵堵上了,交流的时候都是打哑语。她说,她不想在那里上班了,也很苦恼。于是,两个人惺惺相惜,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心贴得很近。

冯旭晖一门心思准备迎考税务局的“退休补员”。可是,考试报名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税务局出了新政策,应届毕业生不能参加考试,原因很可笑,说是对往届生不公平。冯旭晖觉得这简直是欺负人,父亲除了在家里关起门来骂娘,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宽慰冯旭晖说,还有一年半他就退休了,到时候“顶职”就是了,看看谁还能起什么拱子。

也就是那时候,百无聊赖的冯旭晖看到了鼎钢技校招收火车司机的公告,就抱着“赌气”好玩的心态报了名。结果考上了,想起小时候逃学去看铁路看火车时的情景,在火车站看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时当火车司机的梦想,就下决心上了鼎钢技校,再不用求着父亲了。当时,父亲的态度很明朗,鼎钢好呀,大企业,他的战友,也就是小曼姐的父亲在鼎钢上班,冬天到澡堂泡澡可方便了。还讲了税务局的风气不好,年轻人不用两年就变坏了。冯旭晖好像也不喜欢税务局的小院,尤其是包打听阿姨,他们说起阿旭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好词。金阿姨就对阿旭说,他们不是对你来的,是对你爸爸的。

这一切,因为父亲老冯跟金阿姨的结婚而改变。

老冯退休之际,金阿姨想让小曼姐顶职进税务局。“顶职”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事,但是顶职必须是直系亲属,父子(父女)关系。那时候,冯旭晖已经赌气进了鼎钢技校,当然也可以舍弃技校回税务局“顶职”。这个时候,老冯说了那番话,什么税务局的风气不好,尤其对伢子不好,容易学坏。小曼妹子在纱厂上班,倒班太辛苦,让她顶职。于是,背着冯旭晖老冯跟金阿姨扯了结婚证,小曼妹子就名正言顺顶了“冯爹”的职。

说“背着”冯旭晖,主要是冯旭晖没有感觉他们的结婚。家里没有任何变化,家具还是从乡下带来的土里土气的几个柜子,桌子椅子,门上没有贴喜字,墙上没有挂两个人的合影,金阿姨也没有过来跟父亲睡在一起。

但是,冯旭晖对父亲的话语更加少了,他的话语几乎是跟日记本诉说。原本关系比较密切起来的小曼姐,也开始疏远了。小烨陀原本叫“阿旭叔叔”改为了“阿旭舅舅”。这就是说,小曼姐与他是一个户口本上的姐弟关系。

金阿姨给冯旭晖倒了一杯凉茶,说:“今天主要是要感谢你们父子哩,尤其是阿旭。你爸爸对小曼姐来说是再生父亲哩。”

原来,是小曼姐正是结束学徒期,转正了。冯旭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一家人不讲两家话。怪谁呢?男子汉,要靠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想起老子当年,靠了家里谁呀。家里只是给了我一个出身不好的成分。”

每次听了父亲这些“老生常谈”的论调,冯旭晖都会反感,他就找自己的长相,怀疑自己与父亲是否有血缘关系。冯旭晖长得不像父亲,像母亲。

金阿姨推了老冯一下,打圆场说:“你也是的,莫讲这些话了。事情都已经过去,总是讲,没有意义了。小院里的几个男孩子,我们家阿旭算是听话的哩。”

“听话个屁呀!你看他的头发,这一身,跟社会上的阿飞差不多。”父亲的话保持一贯的打击腔调。

冯旭晖“腾”地站了起来,抬步就要走。站在他身边的金阿姨连忙去拉他的手,被他猛劲一甩,金阿姨身体摇晃着,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义哥正好端菜出来,见状一把拽住冯旭晖的胳臂,对老冯说:“老冯,你沾点酒味就数落阿旭。孩子长大了,要给面子!”

见父亲没再作声,冯旭晖才停止了跟义哥的掰扯,但是没有坐下。义哥就开导冯旭晖说:“你也晓得,院子里的人嘴巴多。你爸爸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要争气。”

在小院里,义哥像个“法官”,经常调解邻居们之间的事情,威望要高过父亲。“争气?”冯旭晖咀嚼着这两个字,更加不是滋味,已经是修铁路的了,还能怎么争气?

小烨陀一副懂事的样子,把手里的糖果塞到他手里说:“阿旭舅舅乖,惹大人生气不是好孩子。”

金阿姨倒是心疼冯旭晖的样子,说他从小就是个“冇娘仔”,可怜。如今的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哪像一个家呀。有了金阿姨这个“后妈”,冯旭晖父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是,想起自己的母亲生前一直在乡下吃苦,想起父亲跟母亲承诺不给旭伢子找后妈,冯旭晖就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稍稍安慰的是,“后妈”金阿姨也经常“顺便”帮冯旭晖父子洗衣服,一个大木盆,一块带齿的搓衣板,让冯旭晖稍稍觉得温暖。他们父子吵架的时候,也是金阿姨从中和风细雨化解。不知打哪时候起,自家和义哥两家人的门背后,都挂着对面人家的门钥匙。

吃饭了。义哥给老冯父子倒上了白酒,对小曼说:“小曼在税务局上班,念念不忘阿旭的好,所以义哥我敬你们父子一杯。”又说“阿旭,你已经长大了,过了年,就是吃二十岁的饭了,是个男子汉了。你娘死得早,你爸爸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你爸说你几句不算什么,我回老家,一句话不对,我爹爹照样会拿拐杖扑我哩。”

小曼姐她姐接话说:“是的哩,当着我的面都会动手。”

义哥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小曼,你自己来敬一下。”

小曼早站起来,双手举杯,对冯旭晖说:“阿旭,谢谢你!”

冯旭晖慢慢端起酒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而是一个仰脖,一杯酒倒进了口里,咽了下去。

小曼看着,也学着冯旭晖的样子,把杯中酒全部喝了,然后大声咳嗽起来。

敬酒仪式完毕,义哥说:“好了,小曼从不喝酒的,今天尽了礼数了。”

父亲笑呵呵地对小曼说:“在税务局,要向你姐夫学习,当个业务骨干。不要像那几个小年轻一样,成天吊儿郎当的,报了到就找不到人了,不学那些坏样子。为什么不让阿旭进税务局,就是这里的风气不好。”

“嗯。”小曼高兴地应承着,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了。

兴许是酒精的作用,看着这场景,冯旭晖一股莫名的酸楚又涌上心头。小曼姐进了税务局工作,收获了父亲的满满的祝愿,而自己呢,进了鼎钢修铁路,却躲躲闪闪的,不好意思明说。借了酒劲,他压抑在心的话,顺着嘴巴就滑溜了出来。“你们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吗?修铁路!”最后“修铁路”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屋里的人都停止了说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不好说什么来安慰,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烨陀不明就里,看着这个一下,又望望那个一眼。

眼泪不知不觉从冯旭晖的脸上流了下来。金阿姨说:“阿旭,委屈你了,我家小曼一辈子感谢你呀。”

小曼突然起身,捂着脸跑进里屋去了。冯旭晖也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义哥家,回对面自己家里了。其实,他并没有醉,身后的说话依旧飘进了他的耳朵。

父亲说:“他喝多了。”

小烨陀却说:“阿旭舅舅哭脸了,羞呀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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