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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错行(1 / 1)


1984年的夏天,冯旭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从那次以后,他的夏天就不再炎热,而是凉飕飕的。

教室里悬着的四个大吊扇,风声呼呼作响,就像四个“爷们”在集体生气似的。与整个校园欢歌笑语格格不入的,就是苏俄式教学大楼三楼的火车司机班,那里有一股年轻人在沉闷着,他们看着窗外操场上这一堆那一撮留影的同学,心底里一丝喜气都没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嘛。分到工务段的同学,好像是“入错行”了一样沮丧。又仿佛真的是“后娘养的”“被鼎钢抛弃了的边缘人”,满怀怨愤。

在教室后面,冯旭晖沮丧着脸。他在技校这两年,得了三次奖学金,入了团,优秀毕业生,最后有什么用,那些成绩不怎么好的,照常分配去了机务段开火车。最后比的不是文化成绩,而是视力,有的说是“势力”。一开始,韩啸波就说过,技校不是学文化的地方,学文化的考上大学走了。这会儿编着顺口溜说,技校读书靠视力(势力),傻瓜才去搞成绩。这样的编排,实际上是气恼班长曹向荣的。

这编排,当然也气恼了冯旭晖,他的成绩也很好。让他不明白的是,当初在入学体检的时候,左眼0.3,右眼0.7,毕业的时候还那样。为什么能够入学,到毕业却不认了。入学体检眼睛的时候,韩啸波让他当了一次替身。韩啸波不近视,但有色盲。火车司机要瞭望,要看红绿白的信号灯,色盲是不能上车的。

体检的时候,冯旭晖并不认识韩啸波,是韩啸波从后面拍着冯旭晖的肩膀说:“兄弟,他们都说你是我弟弟,我瞅了瞅,还真像那么回事哈。”一口地道的北方口音,典型的鼎钢“厂话”,样子却有点吊儿郎当的。冯旭晖没有觉得跟他有多么相像,相反,完全不同。毕竟,韩啸波高出冯旭晖一个头,是一个高个子,而冯旭晖最多是中等个子,韩啸波皮肤黝黑,而冯旭晖白白净净。

韩啸波搂着冯旭晖的肩膀,引导到厕所旁边,递上一支烟,冯旭晖摆摆手不抽。韩啸波说:“既然咱们是兄弟,你可要帮老兄一个忙。”冯旭晖没回答,他也没说自己是他的兄弟呀,只好等着下文。韩啸波递上体检表,这才看到表格上的姓名一栏“韩啸波”。韩啸波说:“一会儿替我测一下眼睛。”冯旭晖说:“我的视力也不算好。”韩啸波当即给了一个篮球的“暂停”手语,说:“没色盲就行。”

结业体检的时候,韩啸波没找冯旭晖帮忙,他外婆“正好”病重,请假回东北了。等他回来之后,过了集体体检的时间,便懒得去体检了,说:“工务段挺好的,自由呀。上了火车,12个小时都在车上,下不来呀。”他为自己找到了不去机务段开火车的理由,冠冕堂皇的。只有冯旭晖知道他真正的理由,色盲。

冯旭晖没说话,开火车还是修铁路都不由自己。从内心来讲,他当然是奔着火车司机来的,否则当初就不会考“鼎钢技校”。当铁路工有什么不好,冯旭晖说不清楚,但是,总是不如开火车那样威风吧。

“阿旭,你怎么不说话?”韩啸波问。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当个火车司机的愿望都那么难,唉。”冯旭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兄弟,没那么可怕吧。不管工务段还是机务段,先去看看再说。”韩啸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韩啸波不怕,不代表别人不怕。再者,韩啸波是色盲,铁定是上不了机车的,他自己选择去工务段。教室里的一场风波在悄然酝酿,魏鹏、施力两个同学在制造紧张气氛,有几个同学开始义愤填膺。“妈的,这是欺负人呐!找他们去!”韩啸波随风而动,从椅子上一蹦,悻悻地往教学楼走去。

“找谁去?”邓子聪跟着屁股问。

“找校长那厮呀。”这是韩啸波的“那厮”语式,好像是从哪部武打里学来的。魏鹏、施力也跟着,一帮人都跟着。

“晚了吧?啸哥,都已经定好了的。”

“当初招生的时候,我们是冲着火车司机来的,如果当初告诉我是修铁路,我才不来呢。”

“是呀,我当初入学体检的时候就是这个视力,如果不行,当初就不应该招收我。”

冯旭晖虽然很难过,却又觉得无可奈何。而且,去工务段的不止他一个,班里有一半。经韩啸波这一说,感觉有些道理,跟着愤愤不平起来。

“还没找呢,怎么就知道没用?我就不信邪了。”韩啸波大概觉得,或许闹一闹,会有新的机会出现吧。

冯旭晖拉住韩啸波问:“你不是说工务段挺好吗?怎么还去吵?你不想去工务段了。”

韩啸波狡黠一笑说:“我不是看你摆着一副臭脸吗,不为你搞点事,我韩啸波还是兄弟吗?”

校长办公室在最高层五楼的最中央,在外面看,那个位置就像这栋苏式建筑的脑门,两个窗户就像两只眼睛看着偌大的校园。韩啸波他们爬上五楼的时候,校长与几个班主任老师正准备往外走,却被韩啸波堵在了门口。

“刘校长,我们是火车司机班的。为什么让我们二十个同学去修铁路,凭什么!”

“是呀,我们不去!”

班主任老师老方上前一步,站在校长前面说:“韩啸波,你胡闹还不够吗?莫忘了,你本来是不能毕业的!”

韩啸波的毕业证已经到手,还有什么可怕的,说:“请你不要转移话题,今天的话题是,为什么把我们改分到工务段修铁路?”

方老师已经没有拿捏的手段,也就随了韩啸波的话题说:“毕业服从分配,是每个学生的义务。不单单我们班,别的班也有改变分配去向的。”

“我们不一样,本来是堂堂的火车司机,如今变成了土老帽铁路工了。招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否则,哥几个不会报考这个班。你们说,是不是。”

“是——”

“韩啸波!你这是干什么?都毕业了,就不能忍一忍?”曹向荣向前一步,挡在了刘校长前面,拉扯韩啸波。

“你就会在领导面前图表现,走开!”韩啸波一副厌恶的表情说。

曹向荣大声说:“我不是也分在工务段吗,这有什么呀。”

先前,传言曹向荣作为优秀毕业生,直接进铁运中心团委当干事,坐办公室。但是,两个月之前,新上任的铁运中心主任蒋溪沛却不买账,说新分的大学生尚且要在班组开始锻炼,一个技校生为什么反而不去一线岗位,坐办公室呢?据说,这个主任是总厂生产处来的,是厂里铁路运输专业的高级工程师,被委派到铁运中心当行政一把手,整个铁运中心的格局被完全打破。团委干事的岗位编制也被取消,已经被党委办组织干事兼职了。曹向荣的“团干”梦,仅仅只是“传言”罢了。

韩啸波当然知道这些事,曹向荣去铁运中心团委,同学们也没有害“红眼病”,他改为到工务段修铁路,大家也没有“幸灾乐祸”,那是曹向荣自己的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相干,因为不是一路人。可是,这些原本应该开火车的同学,变成了修铁路,内心郁闷,愤愤不平,是非常自然的情绪反应,曹向荣那厮过来干预,就让大家特别反感了。韩啸波脖子前倾,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出来了,对曹向荣压低嗓门,一字一句蹦出来,道:“你,滚,蛋!”

曹向荣针锋相对道:“你怎么不讲道理!”

韩啸波还以颜色,说:“我不跟马屁精讲道理。”

“你看你,像个学生样吗?”刘校长说。

“我不像学生样,你这个校长没有责任吗?”韩啸波毫不客气。

在场的人都看着韩啸波的装扮,白色对襟衫,一顶白色礼帽,的确不像学生,整个就《上海滩》里许文强的翻版。

苏云裳在人群外围喊了一句:“韩啸波!”韩啸波一听,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说:“苏书记来了,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了。”

一物降一物吧,韩啸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苏云裳。但是,怕归怕,惹事照样惹事。惹了事,苏云裳就要找韩啸波谈话;不惹事,苏云裳一般是不理会他的。有人看出来,韩啸波是故意惹事,为的是接近苏云裳。谈话若是苏云裳一个人,韩啸波往往会很乖巧,很快就能认识错误,承认错误,改正错误。如果是苏云裳、曹向荣两个人谈话,韩啸波会是完全相反的样子,很不配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能怎么地?直到苏云裳悟到了,让曹向荣走开,“照顾”韩啸波的面子,事情才会出现转折。

后来,曹向荣意识到了,自我安慰说:“这个韩啸波呀,就是看不得我跟你在一起。”

苏云裳掂量这话,问:“什么意思?”

曹向荣话里的意思很丰富,一是说韩啸波喜欢苏云裳,二是不希望看到曹向荣喜欢苏云裳。韩啸波说了,《上海滩》里的强哥跟冯程程,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社会混混,看似不可能在一起,最后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就是看苏云裳穿了冯程程那样的装束,才花功夫找裁缝店的师傅,缝制了这套许文强的对襟衫。在小小的鼎钢技校里,有了一幅跟热播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应景的画面。

开始时,韩啸波让冯旭晖也定制一套对襟衫,说是你把胡须留出来,活脱脱一个“阿力”。但是,冯旭晖没有答应。韩啸波说,他出钱来制作,体现他们的“兄弟情”。冯旭晖说,他的牛仔裤穿了一次,就被父亲用剪刀剪烂了,哪里敢穿这么前卫,我家税务局那个小院,口水会呛人。苏云裳的“冯程程”,以及冯旭晖“阿旭”,就是这样被韩啸波喊起来的。

“我不也分在工务段吗?”同样的话,从曹向荣口里说出来,韩啸波厌恶,而从苏云裳口里说出来,韩啸波却有点心疼。

“你干嘛去工务段?女孩子能抬钢轨,扛枕木?”韩啸波质问着苏云裳,转而看着刘校长,像是无声的质问。

“开轨道车呀。”苏云裳解释道。

“轨道车?对呀,轨道车在工务段的。太好了!”韩啸波把礼帽往空中一扔,礼帽旋转着飞往楼梯口,邓子聪也奔着礼帽的方向跑去。魏鹏、施力却没有走开。

冯旭晖也站在原地,这种结局,是意料之中的事。韩啸波爱“搞事”,仅仅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惹就可以了。而且,他相信很多人会因此不敢惹他。

班主任方老师看着他说:“冯旭晖,你怎么不跟韩啸波一起走?你们不是一对‘油盐罐子’吗?”

方老师这句话,让冯旭晖身上的“逆鳞”冒了出来,说话也会带刺。冯旭晖说:“‘油盐罐子’?韩啸波是油,我是盐。没错的,我不油,所以我不会脚板抹油——开溜。”

“冯旭晖,你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戏。跟你说了多次,要离他远一些,远一些,你就是不听!”方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

冯旭晖跳过方老师的话题,问道:“我们学习了机车专业,最后去从事熟练工岗位修铁路,这不是浪费吗。”

刘校长拍响了巴掌,但不是鼓掌,只是引起注意,然后说:“同学们,我如果说一句话,学校只负责专业知识的讲授,不管岗位的分配,你们以为我推卸责任,其实不是。但是,学校培养的学生,居然不懂得‘服从组织安排’‘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样的道理,总厂会批评我,没把学生教育好。因此,我不推卸责任,而是给你们专门上一课,两句话,八个字:看清形势,适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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