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没想着一时改变,可万事开头难,便是现在艰难些,也总有人要主动开头去做这件事。”
何清澜沉声道:“容侍郎自己就是寒门农户出身,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士人眼里,农人和匠人都是什么地位吗?”
“就算我对他们没有偏见,你又如何保证那些学子与先生不会有?我们又该如何招募先生?”
“难不成容侍郎还能抛弃在京中的一切留在燕北教书不成?”
误会了容秦的意思,何清澜语带讥讽:“我知道容侍郎是好意,可容侍郎还是太过于想当然了。”
“世子可知道此时的江南已普及的最新的木犁与水车?”
“我已帮你将你那单牛木犁在燕北推行,只是燕北土地贫瘠,只怕不会有江南那样好的效果。”
容秦没有理会何清澜的嘲弄,他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时夜已深,空中云薄雾稀,月色朦胧散开,带着寒意的皎洁白光洒在庭院中,微风吹动细碎的庭中细碎的叶片,将那宁静的月光也卷起层层涟漪。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现代的月似乎与大燕的月并没有什么差别。
要是容秦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要是容秦不知道历史未来的发展与走向,要是这个时间点没有如此特殊,他或许不会坚持要云巅书院开设杂科。
事实上,不止云巅书院,待容秦在燕京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他会在燕京另开杂学,专事教授医算工农。
大燕稳定了上百年,农耕文化绵延了上千年,大燕自诩得天独厚,视周边诸国皆为落后蛮夷,不止何清澜是这样的态度,整个朝廷对于西洋传来的技术乃至徐盛音给出的东西都鄙为奇技淫巧。
太祖年间的宝船纵横大洋无人能敌,现在却只剩下几个枯朽的架子,而在太祖年间只能望大燕而莫及的佛郎机人乃至红毛番和兰人,却已经进入了飞速发展的大航海时代,美洲和新航线的发现让他们的财富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飞速发展。
先帝时大燕还能游刃有余地赶走意图抢占琉球的佛郎机人,可在当今继位之初,大燕却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佛郎机人对于壕镜“租借”,在镇国公去世后,朝廷甚至每年都在讨论是否有驱赶倭寇的必要,倭寇愈犯,海禁愈重,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天下书院何其多,应天书院宋时便已是天下四大书院之首,从里面走出来时英才良将又何其多,云巅书院办的再好,又能越过四大书院去吗?”
容秦望着幽幽月色叹道:“世子想要燕北想江南一样,是不可能的,大燕有且只会有一个江南,燕北强行去学江南的路数,是会反而让自己的路变窄。”
“世子仔细想想,工部的官员又有几个懂水利,又有几个懂农事?户部的官员有几个精于算学,太医院绵延至今,不都是家学渊源,几代只会一种医治方法?在这种情况下,云巅书院培养出的学子,又怎么会只是匠人呢?”
“再往远处看,今日有产量堪比玉米、番薯的稻种,有单牛便能拉动的木犁,待学生接受更多的知识,学到了更多的技法,焉知不会做出能让燕北稻麦产量翻上数倍的新麦种?”
何清澜眉心一动,隐隐明白了容秦的意思,却被其中蕴含着的野心给惊得愣在原地。
“世子,燕北可以学江南,却不能全然像江南,如今无论是木匠还是铁匠,抑或是精通农事的老农,都将这门技艺视作家传珍宝,若是云巅书院可以学尽天下绝学,又何愁朝中与大燕南北听不到燕北的声音?”
容秦见何清澜似有意动,不禁笑道:“世人皆言士农工商,可士人治国理政,不还是治的农工二事吗?虽说四五五经里没有算学农经,可能二甲登科的学子无不是博览群书,西山书院的山长商先生在尚时举人是便跟在老农身后编撰农书,当今注重考生的实务,燕北学子之所以无法在科考上取得更高的成绩,便是因为他们把书都读死了。”
“为什么佛郎机人为什么每次来大燕都能比上一次先进许多?正是因为在他们的国度,这些技术从不只是奇技淫巧,须知他们登陆壕镜的船只,上头的枪炮已经比大燕东南海防的枪炮更为先进了。”
何清澜反驳道:“不过是些物事,又能算得了什么?若是镇国公还在,便是枪炮不如他们,也能让他们大败而归!”
“是啊,现在是这样,可未来呢?待他们做出了比现在还要先进十倍乃至百倍的枪炮时,大燕又该怎么办?便是能赢,想必也是用人命去填的吧。”容秦偏过头,面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然落下:“我大燕人杰地灵,若是想研究这些,又怎么会让这些红毛蕃子领先?”
容秦的话超出了何清澜的理解,他长居燕北,连燕京都没去过几次,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料想到东南会是这样的处境。
他倒没有怀疑容秦话中有假,毕竟谢昭婉可是镇国公府如今唯一的继承人,东南不知有多少宋家军愿意听从谢昭婉的命令,只是心下感叹难怪朝廷不愿与鞑靼开战。
“你话倒说得轻松。”何清澜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也说了,那些匠人都视自身记忆为家传绝学,自不可能外传,你又有何办法说服他们来云巅书院教学?”
“我事先同你说好,你在云巅书院开设杂科,很可能会让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认为云巅书院是不入流的书院,从而宁愿千里迢迢去燕京求学或者干脆在府中学习,也不愿意自降身份来云巅书院。”
“好说,世家子弟不愿意,那寒门庶族的学子总愿意吧,出身农家的学子总愿意吧。”
容秦狡黠地笑道:“免束脩,供衣食,倘有在春闱秋闱中名次高者,更有金银廪食奖励,只要这些学生来了书院,他们那些有着手艺的父母长辈,还能拒绝不成?而有地方能免费教授所有孩童不外传的家学技艺,谁会不想来呢?”
“我不妨就和世子透一句底。”
“大燕真正的力量,其实在这些被世族看不起的普通百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