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北行船队出发的当口,楚凌月的信才送到谢昭婉手上。
她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信件的内容,楚凌月给她的信向来比谁都好猜,大半时候前半段永远是对她的抱怨,后半段才是正事,可这回起头便是一句崔氏势大,已不可控。
信中所述之事其实并不算太出乎谢昭婉的意料。
毕竟京中连册立太子的文书都立好了,崔氏自崔尚书入阁后便日渐势大,这便是当今在为楚凌霄铺路了,裴首辅一心以陛下之意行事,其余阁老势力背景皆不如崔氏,加之四皇子如今既占了个长字,功绩才干也都不俗,便是有些许糊涂事,陛下也替他扫了尾。
底下三位皇子各有各的缺点,三公主楚凌月倒是看上去势均力敌,但到底是个公主,群臣没有反对四皇子登储位的理由,这件事自然便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下了。
只是宋皇后的态度有些让谢昭婉琢磨不透。
她分明知道楚凌霄登基后会奉亲母崔淑妃在自己之上,分明也该知道陛下为楚凌霄做的这些事伤天害理,终不长久,为何却依旧能巍然不动。
谢昭婉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信中提到的由徐盛音献上的特殊的稻子之上。
这稻子和容秦一直在琢磨的会有什么关系吗?
想着容秦生辰将至,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那些金银珠宝、孤本金石她要多少有多少,都不算太过稀奇。
她的手放在容秦从杭州西山书院带回来的孤本之上,这是一册自魏晋传来,不完整的《战国策》。
谢昭婉啧了声,又执起信反反复复看了两遍,随手从唇上抹了胭脂摁在稻子的墨上:“拿去后头厢房给崔窈看看。”
雾霭叆叇,水波不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谢昭婉在房中又饮了一盏茶,走出船舱,恰见崔窈支了个小桌坐在甲板就这几方清凉小菜自斟自饮,那封方才送去给崔窈的信正被一方砚台压在案上,墨迹在信中几处圈圈点点。
她瞥了一眼,见崔窈在楚凌霄处极为重视,不由笑道:“崔姑娘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倒不如直接顺道往燕北去,想来崔淑妃定是会十分欢迎姑娘的。”
崔窈也不搭理她的话茬,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这酒泛着桃花香,想来是苏州的晚桃酿作的,只闻崔窈笑眯眯地停箸道:“我知道那个所谓的神仙稻子该怎么拿到手。”
“县主现在可以重新斟酌与我说话的态度了。”
谢昭婉难得被噎,她挑了挑眉,故意用越戏般婉转尖细的腔调道:“我的好窈妹妹,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可消消气罢。”
江风掠过,崔窈筷子一丢:“算了算了,你还是同我好好说话吧。”
她拍了拍身旁支起的小凳,先是神神秘秘地清了清嗓子,仿佛要说什么大事,然而开口却是一句:“我送你那江善,你怎么不带在身边看紧了,反而让容侍郎带着?”
“那江善便是不提他的相貌,心性天赋也着实出众,加上那本话本里的内容,你就当真不好奇?”
即便是暂任兼任,容秦却已然能被人敬称得上一声侍郎了。
少年进士何其多,如此年轻的侍郎,却是整个大燕乃至纵观史上都十分少见的。
往日还有人能言容秦乃是托了谢昭婉的干系才得以平步青云,现下却没有人会再怀疑容秦的能力。
皇帝一边放任楚凌霄扶持崔氏,一边拔擢容秦,同样也是一种帝王权衡。
“我将他带在身边做什么?这人本来就是给少珩准备的。”谢昭婉淡淡道:“这类话本我也不是头一次见,来历如何亦有猜测,你就别想用这来当什么筹码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温言笑道:“你送了我这么份礼物,我总要回赠你些许的。”
崔窈动作一滞,她半眯起眼,咬字如落玉:“那我便等着了,想必县主送的东西定然不同凡响。”
二人相视一笑,看着和乐融融,远处的薛泽无意瞧见,却忽得被这笑容笑得背后发凉。
崔窈正想再斟一杯酒,却见船舱里涌出五个个丫鬟,分别撑起一张新的小几,又为那普通的木质小几铺上锦布,一个手捧酒瓮,将里头的光是闻着便醇香醉人的桃花酿倒入崔窈的小酒壶中,数盘点心茶羹果盘与数叠小菜被流水般地端上了小桌。
两相对比,崔窈原先的木桌小凳竟显得十分寒酸。
她却半分也不恼,反而从善如流地带着小凳坐到谢昭婉的身边。
“县主先前说的不错,容侍郎当真是个有趣的奇人。”
崔窈闻着酒香便意动,她眺望远处,只见青山碧水隐没在缭绕朦胧的云雾中,说不好是酒意醉人还是景色醉人,崔窈哼笑一声:“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他却只盯着江善读书,还出了数张劳什子卷子来,什么经义填空,典故新解,还从五经里寻来十来道偏僻难解的题,只作破题只用。”
“极为死板,偏还极为得用。”
她啐道:“我瞧了那些卷子,江善若能踏踏实实地学下来,多的不敢说,一个二甲进士定是有的。”
“有意思,真有意思,能想出这等未曾现世的法子来投机取巧,怪道他能从一介农家子走到金殿提名呢。”
虽是在夸耀容秦,崔窈的语气却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县主如此聪慧,想必不会真的以为我给你那本话本就只是因为江善吧。”
图穷匕见,崔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杯中酒:“据我所知,容侍郎的生辰乃是十二月十三,可他同县主所说的生辰却是九月十日,容侍郎过目不忘,怎会连自己的生辰都全然记错?”
“加之那木犁与稻种,还有那些未曾被提起过的防疫方式。”
“县主,容侍郎他同温郢等人都是一样的。”
迎着崔窈戏谑的目光,谢昭婉突兀地噗嗤一笑,她屈指掩唇,笑得连肩膀都微微轻颤:“崔姑娘,你怎么就敢断定我不知道这事呢?”
“我一直都知道的呀。”
“可哪又怎么样?”
她施施然收起被叠放的信,偏头微微一笑。
“过几日便要下船换马车了,我一定会送出让崔姑娘您满意的回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