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唐子过来了。”
还未等那人出声,一旁的张公公便率先招了招手,示意唐妄过去。
唐妄看了看屋子中间那人,见他没什么动静,还往一旁走了几步,让出了桌子。
缓缓站了起身,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才凑到了张公公身前。
张公公拿出一块干净的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唐妄不由得惊呼出声:“公公……”随即看向坐在一旁的廖公公。
廖公公垂着头,一言不发。
唐妄抿了抿唇,不再言语了。
张公公伸手摸了摸唐妄的头,安抚着他,一下又一下的擦拭干净,白净的帕子上沾满了褐黄色,逐渐露出那白皙的皮肤。
擦干净后,才揽过唐妄的身子,扭了个身,看向站在屋中那人,言语中带着隐隐的骄傲:“徐公公,我讲过了,娘娘一定会喜欢小唐子的。”
站在屋中那人上前几步,看着那张小脸,虽然满是稚气,但却隐隐约约能见到那傲人的姿色,如若不是身上的太监服制,他都要以为这是小姑娘了。
忍不住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看着沾染在自己手指上的褐黄色:“真是不枉二位前辈,用姜黄来掩盖他的样貌。”
“他还年幼。”张公公抬眸和廖公公对视一眼后,脸上带着怅然:“我们两个无权无势的老头子,只有这种办法了。”
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在这深宫内,护住他几年。
“我姓徐,淑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徐公公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接着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张公公看他这直接的模样,哑然失笑。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廖公公将早已备好的茶盏递给了唐妄,眼神倾斜着,微微偏头示意。
唐妄跪在了徐公公面前,双手捧着茶盏,低下头轻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徐公公站在院中,静静的等待着唐妄。
张公公和廖公公手脚麻利的,将唐妄的行李收拾整理妥当。
“小唐子,你还年轻,不该把时间花费在我们两个老头子身上。”张公公一边笑着解释着,一边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徐公公在淑妃身边当差,能教你许多在这宫里的处世之道。”
廖公公也罕见的扬着笑颜,伸手轻轻拍了拍唐妄的肩膀:“要好好学啊。”
“是。”
唐妄站在院门处,一转身,便看到两个人影并排站在一起,脸上带着笑,冲他挥着手。
躬了躬身,才大步追上了前面徐公公的步伐。
淑妃早年为夜帝诞下一子,可未满一岁,便夭折了。整个人颓废了下来,至今再无所出。
刚进宫门,便见一女子,身着浅色衣裙,及腰的墨发被一根金色的簪子固定在脑后,未施粉黛,下巴尖尖的,有一颗黑色的小痣。她坐在秋千上,一手拉着秋千的绳子,一手则是捻着一朵芍药花,在指尖把玩。
唐妄不敢多看,跟在徐公公身后跪在地上,叩首请安着。
“抬起头来。”淑妃声音纤细,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唐妄咽了咽口水,缓缓抬起头,但眼睛也不敢直视淑妃,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的鼻尖。
“倒是生了个好样貌。”淑妃用手上带着的银色护甲,挑起了他的下巴,神色莫名,看了几眼后,便转身离去了:“本宫允了,你且好好教导他。”
“谢娘娘。”徐公公赶忙谢恩道。
唐妄也赶忙低下了头。
他知道,从今日起,便不再是从前那般了。
就这样,唐妄跟在了徐公公身后,本着多听多看多学的原则,形影不离。
徐公公也看出了他的努力,平日里对他的开导和讲解也是细中又细。
唐妄本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他终于等来了休沐,提着食盒回到从前那小院中。
那院中却空无一人,竟是连蜘蛛网都结了一层又一层,床榻上都是落下来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
唐妄忍不住发着愣,手中的食盒也掉落在地上。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咳咳咳……”隔壁那老旧的宫门处,走进一个人,他拄着拐杖,腰身也弯曲了,一手抵在口边咳嗽着,身子也在随着咳的动作不断轻颤着。
咳过后,缓过了气来,颠颠巍巍的接着开口,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唐妄身躯一震。
“老张和老廖在你走后几日,便上吊自尽了。”那人一脸疑惑:“你不知道吗?”
唐妄的瞳孔都在发着颤,身子也跪倒在地。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明明已经没有牵挂安享晚年了,怎会突然自尽?
那人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走远了。
良久。
唐妄才站了起身,咬了咬牙,一只手紧紧抓着衣袍,连地上的食盒都没管,离去了。
“师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公公和廖公公……”唐妄一进门,便开口问道,掌心里的衣袍被他抓的褶皱不堪。
“唐妄。”徐公公连眼皮都没抬,张口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握住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后,才抬眸看向他,眼底的淡漠震的人心神难安:“人终有一死。”
是啊。
人,终有一死。
唐妄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但他又不敢在徐公公面前失态。
毕竟,这里再也不是从前那深宫小院,也再没有那教导他的二位老者。
一切终是回不去了。
只能将面容隐藏在衣袖下,小声抽泣着。
徐公公叹了口气,蹲在了他身前,一手拉过他的衣袖,一手取出了手帕,给他擦拭着,双手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指尖在脸上摩挲着,眼底是唐妄看不懂的情绪:“不哭了……”
淑妃失宠了。
夜帝在淑妃殿中午睡之际,竟被一个宫女点了合欢香爬上了床。
那从十几位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皇位,眼里最见不得宫中腌渍的帝王勃然大怒。
宫女被打入了冷宫,连带着淑妃也落了个御下不力,禁足在宫内。
唐妄静静的跪在大殿门口,耳边是那殿中女子的哭泣声,垂下头,看着那光滑的地板,眼波流转。
夜帝如今已有一女五子,且临近中年,又是从杀兄斩弟中走出。
那宫女想用母凭子贵站在后宫,乃是天方夜谭!
真是疯子!
金碧辉煌的皇宫,可谓是盛产疯子!
果不其然,一年后,那宫女诞下了大燕皇族的第七皇子。
夜帝只看了一眼,取名“瑞”字,便离去了,连那个宫女的房门都没进,更别提什么位份、搬离冷宫了。
……
“小唐子,药热好了没?”
“热好了,师父。”唐妄将热好的汤药用托盘举着,低着头递给了徐公公,也不抬头望,赶忙退到了一旁。
徐公公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有些阴暗,脸上也隐隐可见狰狞,但很快便回了神,端着药进了殿中。
唐妄低着头,感受到那有些发凉的眼神在他身上消失,才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薄汗。
四年了。
他来这宫里四年了。
淑妃自宫女爬床一事打击过后,迅速振作了起来,连抄了三月的佛经,为国为君祈福,才挽回了帝王的一丝怜悯。
虽不复从前那般荣宠,但也使夜帝记住了她,有什么新奇东西,都不会忘记她的份额。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
淑妃病倒了。
病痛来的急促汹涌,太医诊治许久,都未曾好转。
而她的家弟公然强抢民女,被微服出巡的夜帝撞了个正着。
夜帝也许久不来了,久到唐妄都不记得,他上一次唤出那声“奴才给陛下请安”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宫内,无宠,便是低贱!
从前那些连话都不敢大声讲的宫女太监,现在也在换上了那咄咄逼人的面孔。
可比起这些,他更胆寒的,是那身边之人,望向他的眼眸中,是深深的觊觎和欲望。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人是他的师父,手把手在这四年里教了他许多,让他一步步在这宫中站稳脚跟。
留给他的,只有逃避,再逃避!
淑妃死了。
死在蛮疆与大燕又一次发生摩擦的夜里。
夜帝忙着国事,根本脱不开手,只是交给了王皇后来办。
或许,可能也是忘了,宫内还有淑妃这个人吧。
王皇后,礼部尚书的嫡女,自夜帝在潜邸时,嫁给了还是皇子的夜帝,为正妻。
后夜帝登基,王家一门两女皆入宫,嫡女为后,凤仪大燕,庶女为妃,颇得圣眷。
王皇后为夜帝诞下了太子,而王贵人,则是诞下了长女。
王贵人在诞下长公主五年后,便撒手人寰。
长公主年幼,被夜帝安置在皇后处教养。
皇帝不重视,皇后为何要重视一个和她抢丈夫的女子?
王皇后出身礼部,丧事办的简陋,但也让人挑不出错。
淑妃丧事过后,便是他们这些宫人的安排了。
不过,主子死了,掌事的太监,哪有苟活的道理?
唐妄洗干净了双手,刚过丧事,鼻间那香火味久久不散,让他不由得猛然吸了吸鼻子。
他推开房屋的门,映着月影,隐隐约约见一人,坐在他的床榻上!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待看清那人后,才暗暗缓了口气:“师父,你来怎么不点灯?”
脸上带着慌乱,一手已经挠上了后脑勺。这些日子一直躲着他,可没想到,他竟是用这种方式,一时间有些尴尬,伸手关上门,没话找话说:“你都把我吓坏了。”
“是吗。”徐公公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月光照在他脸上,映的瞳孔都有些发亮。
徐公公站了起身,走到唐妄面前,双手伸向唐妄的耳后,将他头顶的帽子取了下来,看着那长发披散了下来,垂在他背后,忍不住唇角轻勾,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欲望。
唐妄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他扒光了衣服,心下也在恐惧着,吞了吞口水,有些防备的退后两步,却被一只手猛然禁锢住了手腕。
不敢多想,唐妄奋力挣扎开来,大步夺门而出。
是因为主子死了,他也活不了,所以才想试一试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吗!
“唐妄!”身后传来徐公公的大喊,以及追上来的脚步声。
唐妄不敢回头,也不知道该去哪,只能漫无目的的逃跑。
直到,他被那人,用一块石砖,砸破了脑袋,剧痛让他再也爬不起身。
他就躺在地上,任由脸上的血迹往下淌着,看着那离他越来越近,还不停脱着自己衣服的人。
他曾经的师父!
“我不妨让你多知晓些,你以为那两个老东西,真的是自杀的吗?”这句话,让唐妄失了神,一时不察,被禁锢住了双手。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一边奋力蹬着两条腿,一边质问着,猛然提到那两个老者,又加上眼前这场景,心中的思念和不安喷薄而出,他的语气中都带着哭腔:“你说什么?”
“只有我收了你做徒弟,那两个老东西才愿自尽,省去我和主子不少事。”徐公公骑在了他身上,一手掐着他的两个手腕,一手撕扯着他的衣服,脸上的表情透露着急切:“都是因为你,他们才死的!”
“他们于淑妃有恩亦有仇,淑妃的孩子,是被他们间接孩子的!”
“淑妃要给他们个体面的活法,可是他们不要!临死前,还要把你找个好地方托付了,才放心!”
唐妄愣住了,身体颤抖个不停,眼泪止不住的从脸颊滑落,也不压抑哭腔了,放声大哭。
“别哭。”徐公公用手擦去了他的眼泪,低下了头:“我不也护着你了吗,你总得给我点回报吧。”
“滚!你滚啊!滚开啊!”唐妄拼命挣扎着,却也无济于事。
直到。
方才还在露着垂涎样的徐公公身子一僵,松开了禁锢唐妄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脖颈,口中发出低低的哀声,缓缓回头望去。
唐妄见状,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紧了牙关,才将他推倒在地。
徐公公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由于奋力挣扎,头上的血在不停的往外冒,唐妄的眼神有些溃散,但还是艰难的偏过头看去。
身旁,蹲着一个小男孩,头发如同鸡窝一般杂乱,他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又脏,他身上的太监服制,都比他好上许多倍。
他双手握着一块锋利的瓷片,有成年人手掌那般,瓷片尖尖的,还带着血迹往下滑落着。
被人救了啊……
再次醒来,就见一老人,他说他是尉府的主子,叫龚珍。
协助主子管理宫廷和宗族的尉府。
“是七殿下引我过去救你的。”
七殿下?
那个小男孩便是七皇子?身在冷宫的七殿下?
龚珍说,他已经是做祖父的年纪,见到像七殿下这般年幼的孩子,忍不住心生爱怜,所以也上心了几分。
龚珍坐在桌边,看着一旁埋头苦吃的小男孩,伸手又递过去一个点心,皱着眉头,忍不住张口道:“我不是吩咐了下人,多照顾些冷宫的饮食吗?你怎么还是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七殿下没说话,只是扒着饭。
那时,唐妄和龚珍都未曾想到。
是那个身在冷宫,怀胎十月诞下孩子的母亲,不给他饭吃!
后来,龚珍用他一生的效忠,换来了夜帝的目光,引唐妄进了尉府,成为新一任的北尉之主,也成为,帝王掌控后宫的工具之一。
上位后,面对那三宫六院投来的鄙夷、质疑,唐妄亲自编撰了宫廷十二酷刑,双手沾染着无数宫人的血,稳稳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后来,七殿下身旁的大太监护主而死。
“龚珍教导过,奴才的命是主子的,我的命是七殿下的。”
唐妄跪在夜帝面前,叩首道:“奴才想去七殿下身边,求陛下成全!”
“哪怕从如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千百人仰望的北尉主,便成那阶级末端的太监?”
“是。”唐妄坚定道。
“去你的主子身边吧。”
“奴才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