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黄昏,天幕低沉。
雨丝细密落着,城中青石路上行人寥寥,往外走,璃水河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停泊的画舫精美绝伦,其上垂挂着浅色细纱,在轻风细雨中微微晃动。
画舫外涂朱绘彩,高挂着灯笼,里面掩映在窗棂锦屏后,也是灯火通明。
红罗帐低垂,室内昏黄的光影暧昧,兽兽炉里香烟袅袅,气氛却是冷清的。
女子玉手拨弄着琵琶,发出破碎的一两声,她垂下眼继续弹奏,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划出影子。
这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春浓立在碧玉屏风外听了一会,只觉得悲戚还带着萧索肃然,像关北狂风吹着染血的大旗猎猎作响,白衣白冠之人跪在旗下垂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此想象,自嘲地摇摇头,打断了琵琶女。
“云姐姐,大人们都来了,妈妈要你准备着过去呢。”
拨弦的手顿住,春浓口中的云姐姐抬起头,面庞雪一般的白,眉眼墨一般的黑,长发如鸦羽垂落两肩,嘴唇殷红。
春浓痴痴地看着她,这女人美得妖异,通身萦绕着不染世俗的气质,像坊氏传闻中吸人精魄的鬼魅。
她叫朝云,是教坊司的头牌,也是名动江城的第一美人,无数骚人墨客争相为其作画写诗,贵族巨富一掷千金只求听她一曲或换其一笑。
“我知道了。”朝云的声音不像那张冷艳的脸,而是温柔到了骨子里。
语调婉转,像是在歌唱,听得人耳际酥麻。
春浓知道这不是天生的,像她们这些舞乐伎自小便被训练着用这种腔调说话。
她觉得心疼,像朝云这样的美人生来就该高坐在云端,像仙子一样受世人仰慕,而不是沦落风尘,成了鸨母赚钱的工具。
可她有什么资格怜惜呢?自身难保。
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春浓为朝云梳发,手指穿过那冰凉丝滑的发丝,神思不定。
朝云在铜镜的倒映中瞥了她一眼:“你似乎有心事。”
春浓一愣,赶紧道:“没有。”
朝云眉头微蹙,多出几分叫人心碎的愁。
她一般不关心别人,可这丫头比较特殊。
春浓原本叫做刘五妹,出身贫苦,十一岁时被兄嫂卖进来。
她相貌只算清秀,大手大脚的,在舞乐之上不算有天赋,教坊司的嬷嬷便不看重她,只当作粗婢使。
一年冬天,朝云在城中宴会上献艺回来,独自在亭中坐着看雪。
远远却看见瘦瘦小小的姑娘一人提着大桶衣服,走近看一双手冻的红肿,指尖裂开。
她叫住小姑娘,带到自己的小楼,顺手送给她一瓶冻伤膏药和一些吃不下的点心。
再见到春浓是四月,她将自己饭菜里少有的荤腥偷偷藏在衣袖里。
朝云听见小猫虚弱的叫声,举步走过去,没长高多少的女孩子还是一小团蹲在墙角。
那里有只黄白的花猫带着三只小猫崽,春浓从衣袖里拿出包起来的肉,郑重其事地把肉放在地上:“一定要吃哦,我都为你们四个饿肚子了。下次别乱跑,最好离开这知道吗?哪天冲撞了姑娘们,又碰到她们脾气不好就遭了。”
朝云莞尔,觉得这丫头有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生气,她转身离开,隔天将人要到自己身边。
这样就不用冬天去洗衣服了吧,她看着太小。
说起太小,她明白了什么:“你十四了?”
被戳中了伤口,春浓眼眶骤然红了:“是。”
“她们跟你说了什么?”
“江妈妈说我年纪大了应该离开姑娘去伺候那些大爷们,她说这样才有前途,可我不想要前途,我只想跟着云姐姐。”
朝云脸上多出三分怒意:“她如何能安排我身边的人,你且放心好了。”
春浓重重地点头,替她挽好发髻。
朝云往妆奁扫了一眼,挑中一根白玉梅花簪。
与发髻相衬,简单大方又显清冷脱俗。
衣服是霜色的,上面绣着竹纹,腰带一束,纤腰风流。
她抱起琵琶走出去,春浓跟在身后好奇道:“今日的气氛格外不同,凝重了些,我看那些大人中有几张陌生面孔,上首还空着,像在等什么人。”
朝云没有应她,漆黑的眸子沉静似湖。
走过檐下,听到不远处的人声,她抬眉望去。
雨幕中,一行人撑伞上来,中间高挑白衣的尤为显眼。
那人感觉到她的视线,也侧过头。
朝云听到春浓的吸气声,无他,这男子实在出挑。
那人华服玉冠,鬓发齐整,剑眉星目,气质高贵。
明明有些距离,可那视线锐利得像箭矢。
就是他吗?
朝云心中想着。
春浓退下去,朝云揭帘走进这片混杂着酒香,果香,熏香的空间。
她眼观鼻鼻观心,无视那些或好奇或恶意的视线,小步走向属于自己位置,抱着琵琶跪坐下来,紧紧的,手中便是她唯一的武器。
“嘶,这就是所谓的江城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啊,就是看着性子冷傲了些。”
“人家一手好琵琶,再加上相貌如此清丽脱俗,难免傲气。”
“那又如何,不过是小小的乐伎,奴籍罢了,光靠一张脸以色侍人。”
“李大人可别说这样的话,叫外头那些仰慕者听了只怕心都该碎掉。”
哈哈的调笑声响起。
“哼,荒唐。”
朝云扶着琵琶的手逐渐用力,苍白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
好吵啊,真想用琵琶砸他们个头破血流。
也只是想想罢了,这双手细弱得可怜,她早已是困在笼中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人群又哄闹起来,最重要的客人来了。
那有一面之缘的男子被簇拥着走进来,他们唤着“世子”。
朝云知道他是谁,早先就暗中托人收集许多有用无用,或假或真的消息。
男人名唤檀玄,字子渊。
关于他的姓氏,大周民间有句歌谣:
“弹弹复弹弹,
玉啄琴
琴弦断
万里江山各一半。”
曲中隐含“檀,御,秦,”三姓,秦为前朝皇族姓氏,御是当今国姓,而檀姓地位也很特殊。
歌谣便是在暗指檀家和御家联合起来推翻了秦氏统治。
昔年戾帝暴虐,神志昏聩,怒时竟提剑在朝堂之上公然砍杀官员,动辄抄家灭族,激起民愤。
檀与秦都是前朝大族。
檀家累世公卿,名动天下。
自前朝文帝起,檀氏五代内有四人官拜三公,两人官拜司徒,前任家主檀恒在戾帝时担任左中郎将。
当时戾帝后宫中还有位昭华夫人也是出身檀氏。
而御姓则是武将世家,御家崛起于武帝时期,初代家主御竟山曾追随武帝征战羌胡,出战以来从无败绩,曾斩杀羌胡单于,俘虏一半王族,使贼寇五十年不敢南下劫掠。
武帝爱重他,封彻侯,于诸臣面前言道:“我得御卿,犹胜万里长城,可安然寝矣。”
戾帝丰元年,御氏家主御鸣继爵位,领镇北将军率兵击退两万羌胡,斩杀贼首九千,重扬御氏威名。
可戾帝也因此忌惮御家。
后期的发展很明了,御氏面对暴君日益极端的压迫,终于忍无可忍。
而檀家在昭华夫人被戾帝逼疯自缢后也决然反叛,与御鸣合作。
御鸣也就是大周的高祖皇帝无愧他的血脉,所向披靡。
不过这次血流成河的不是异族,而是汉人同胞。
四载内战,秦姓的统治走向灭亡,戾帝提剑杀死妃嫔子女后自刎,高祖登基成帝,改国号为周。
由于战场上积压的内伤,高祖在位不过七年就重病猝崩,第二子即位,也就是当今圣上。
圣上改年号为太初,如今已是太初九年了。
檀姓因其在士人心中的地位高崇,高祖为彰显对其信任,封檀恒为平南王,江城所在的临江郡便隶属其封地。
檀姓也成了皇族下第一世家,也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檀玄为檀恒嫡孙,也是檀氏的少主人,平南王世子。
据说檀玄自幼聪慧却体弱多病,当时颇负盛名的方士张彦张真人预言他慧极必伤,将于尘世纷繁中耗尽心脉,活不过二十七岁。
为保性命,便让他追随张彦在紫堰山上修道去了,至今已过去十三载,不曾出现在世人眼前。
凭他这样出色的相貌,也亏得在山中一直低调着,否则不知道要引多少世家贵女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