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厮居然私自去了县里架阁库?
邱节表情猛地一僵,随即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李钦差,架阁库乃是县中禁地,即使您是钦差也无权擅自进入,若非要调阅,需先向南京户部通禀。”
“可本官已经拿了,如之奈何。”李旦苦笑一声,说着便要翻开鱼鳞图册。
霎时,那邱节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居然夺步到李旦身前,压住了即将被翻开的图册。
“钦差大人,望您慎重…私入架阁库,盗走鱼鳞图册,此时若是您当众翻了,那便是违制,依律杖八十流三千里,下官可是为了大人您着想呀。”
李旦听了邱节的话不禁冷笑。
眼前这邱知县,此时倒是突然讲起律法来了。
“无妨。”
这两个字从李旦嘴里一出,邱节登时心里都凉了半截。
眼下这年轻的钦差根本不吃这套。
他此前想过这个年轻的钦差点子扎手,可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乱来的一个人。
按理说架阁库由县衙壮吏负责把守,十来个人轮班是有的,绝不可能不经自己允许就放人入内,也不可能有吏员能把账本偷带出来。
眼下这钦差进了架阁库却没一人来给他报信,恐怕负责看守的壮役都被此人给拿下了。
朝中有人好做事,此人年纪轻轻就做钦差,朝里的后台硬的很,不按章程办事也完全不怕。
此时的邱节已经后悔给张公羽写信了,他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惹不得。
“万历元年七月九日,范家村西南水渠加宽,报销耕地田亩数八百五十七亩。”
李旦翻到最扎眼的那一页念了出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邱知县,敢问这到底是修水渠,还是挖了个湖出来?”
说到这里,旁边不少书吏与算吏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这个数字确实太离谱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将这样的数字写进鱼鳞图册里。
邱知县此时心里也是骂娘,手下这群胥吏平时小贪小敛一点也就算了,怎么这么离谱的数字也敢往鱼鳞图册里写。
心下不忿的邱知县回头便是给了自家户房掌吏一巴掌,厉声便是骂道:“好啊!你们现在连我都敢瞒了!此事是不是你们私下收了银子办的?!你们难道都没有脑子吗?”
实话实说,此事本也没过知县邱节的手,户房掌吏这一巴掌挨得并不冤枉。
回过头,邱节顿时换了一副陪笑面孔:“哎呀,多亏李钦差,下官差点铸成大错!”
“华亭县这帮胥吏,各个都是乡里的大户人家出身,时常会相互勾结,我也是十分头疼。”
面对邱节的快速变脸,李旦身后的海瑞此时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他刚想发作,李旦却是抬手将其拦下。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赶紧完成清田,现在邱知县有把柄在他手上,便是最配合的时候,若是邱知县觉得四面楚歌,全无活路,鬼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李旦需要让邱知县看到他的活路,这样他才会在接下来的清田之中尽力配合。
大概会。
李旦屏退众人,甚至连海瑞也给一并屏退了,屋内此时就只有自己和邱节二人。
“唉,邱知县,我说你什么好呢。”李旦叹了一口气,口气反倒和缓下来,“你就不该揽下西南那片田的清田之事。”
邱节闻言上前忙是再次解释:“钦差大人,东面和北面的田,有不少是徐家的,我是真不的惹不起,所以只能揽下西南那边的丈田之事,至于徐家的田,只有海刚峰敢去清。”
“你还知道有海刚峰在?他是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吗?眼下你这么大的把柄落在他手上,你想怎么收场?无论怎么说他眼下还是在都察院供职,此事被他知道邱知县你必被弹劾。”
“可下官真不知情呐?”
“不知情?那我问你,万历元年你是不是华亭县的知县?”
“是。”
“既然你是华亭县的知县,此事你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最次也是一个御下不严的渎职之罪,而且以海刚峰的性格,他向来是陈事是事无巨细,此次事情的一应详情他肯定俱会如实上报,到时候可就不止是渎职那么简单了。”
“眼下的新政是皇上下旨推行的第一个新政,也是张首辅推行的第一个新政,而华亭县又是新政第一站,这么重要的事情刚开头便是受到如此阻挠,无论是皇上还是张首辅,都需要杀鸡儆猴,邱知县恐怕到时候你就是那只鸡呀。”
其实此事并没有李旦说的这么严重,毕竟吏员联合起来欺瞒县官的事情在朝里比比皆是。加上张居正推行新政其实阻力很大,毕竟清田之事动了所有官员的奶酪,想杀鸡儆猴还真没那么容易。
可邱知县毕竟是远离中枢的地方小官,哪里懂这个道理,加上李旦嘴炮功底深厚,大旗一拉虎皮一扯,邱知县当下还真是被唬住了。
眼见邱节心中开始动摇,李旦又是火上浇油,再添了一句:
“邱知县你是隆庆五年到的华亭县吧,也就是说你是从高阁老手上提拔过来的。如今可是张首辅当政,张首辅与高阁老是什么样一个关系,我想你不会不清楚,若是让海刚峰这本奏疏递上去,邱知县,不是在下危言耸听,换做是我是张首辅,那也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慌了。
邱节听到这里彻底慌了。
什么清田,什么收税,此时他统统都没脑子想了。
眼下的邱知县满脑子就只剩一个词。
脱罪。
“天使救我!”邱节直接跪在地上抱住了李旦的腿,“天使您一定要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若是我死了,我的妻儿和老母该怎么办呐!”
李旦见火候已到,当即便是俯下身子,小声递话到邱知县耳边:
“我可以去劝海刚峰不要上疏,毕竟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去劝他吧。”
邱节连忙答道:“天使大人!我上任几年,颇有家资!”
“笑话,你看本钦差是差钱得人吗?”
“那…”邱节此时慌不择言,“请天使点拨下官一二!”
“我都说了,此次清田,华亭县是第一站,皇上和张首辅都看着呢。”
邱节虽然做官时间不长,但也不是傻子,李旦都明示到这个份上了,他怎么都明白了。
“下官明白!清田之事下官一定狠狠的抓!绝不会再出现今天这般的纰漏!”
李旦听了这话,才将邱节扶了起来,笑着给他膝上掸了掸灰尘:“这才对嘛,我相信邱知县肯定能办好此事,不过本钦差有话说在前头,若是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数罪并罚,到那时候,本官可无能为力了。”
邱节连忙点头,遂是快步冲出了乡中公所,领着还未遣散的杂役与算吏又是往村里西南水渠方向跑去。
海瑞重新进门,不禁皱眉道:“莫非李钦差打算放过那邱知县?”
李旦笑道:“放不放过,那要看他表现如何,咱们此次来毕竟不是整顿吏治的,正如我跟徐家合作一样,一切都是为了做事,若是邱知县觉得咱们是想堵死他的活路,鬼知道他会负隅顽抗做出什么事情,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我退一步。兵法云:围三必阙一,正是这个道理。”
海瑞听了李旦的话只是叹息摇头,他其实并不认可李旦这种和光同尘的想法,随即他跟上离开的众人也一并清田去了。
相较于之前磨磨蹭蹭花了五天的时间,此次邱节的手脚要比之前利索不少,只花了两天半的时间就将范家村西南面水渠附近的田全部清完。
结果却是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范家村以西南水渠处水田,丈后一千八百零二亩一分七厘,新增水田一千三百六十九亩六分五厘。
看到这个结果不仅是李旦和海瑞,就连邱节也是惊呆了。
狗日他娘的范有德,居然连自己这个县太爷也骗,而且还连续骗了两次,说是八百五十多亩,实际上还多隐五百二十亩。
邱节已经心里笃定,等把眼前的事情办完,定要这个范有德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