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我明白。”
海瑞答话后大堂陷入了沉默,在场的人里面,绝大部分都知道李旦究竟指的是什么。
“地方上缴田赋是根据鱼鳞图册上的数字缴纳,田分水田、旱田,上、中、下三等,寡者少纳,众者多纳。”
“可如今乡野间隐匿田产已是数不胜数,富户与功名之人穷智穷技以避税比,诡寄、花分、飞洒、影射、虚悬之花招层出不穷,以致于富里之民,虽田盈千亩,一役不沾;患里之民,虽户无立锥,且充数役。”
“海公,我知你曾在应天巡抚任上大力整治田政、户政,当下之际新帝欲开万历新政,南直隶的清田之事已是定局,刻不容缓。”
“我已禀明了新政督察王篆大人,清田之事非你海公出马不可!”
海瑞听了李旦的话,看似木讷的表情也是动容片刻,他起身踱步想了想,遂是开口问了一句:“新政之事,可有旨意?”
“自然是有旨意,不日邸报便会刊载。”
“那就行。”海瑞正色一声,“既然有旨意,海某自当奉旨领命,李督察容我回去拿两件衣裳换洗,然后便随你去县里清田。”
说着,海瑞撸起袖子便向外走,李旦忙是快步追了上去,“海公,你就不问问去哪儿?”
“去哪儿不是去,海某如今已经花甲之年,能为百姓做事的时间所剩无几,做一件算一件,不管是去哪,只要是朝廷的意思,那海某就愿往。”
“是松江府华亭县。”
海瑞听了以后步子滞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原样,“都一样,无论去哪海某都会秉公办事。”
海瑞的住所在南京官邸,李旦载着他回官邸收拾行李。
在这个年代,还愿意住官邸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时候在南京的官员都会在南京自己买房买院,即使不买,也自然会有人孝敬,不说送吧,至少也是让其住到离任。
住在官邸的,通常是那些没权没势的小官或流官,像海瑞这样干到都察院四品大员还住在官邸里的,除了他以外就没别人了。
既然住在官邸,那自然做什么事情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海瑞前脚刚走,后脚海瑞离开南京的事情便传开了。
海瑞这不走还好,一走便是整个南直隶为之震动。
各处官员几乎都在打听海瑞去了哪里,一时间南直隶的官场氛围都清明了两分。
官员们不敢再去高档的酒楼或妓院,丝绸袍子也藏了起来,换成了棉衣与麻衣。就连各路盐监矿监的宦官都把捞钱的手停了下来,静等海瑞的目的地确定。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海刚峰的威力。
没人喜欢他,但是所有人都怕他。
三日后,李旦一行人到了松江府的附郭县,华亭县。
甫一进城,便是撞上知府带着知县前来迎接众人。
“哎哟,海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不是风把我吹来的,我是奉旨办事。”
来人嘴角一撇随即恢复表情,朝着一旁的李旦问道:
“这位是?”
“这位是奉旨推行新政的钦差。”
李旦只是拱手,对面之人打量了眼李旦身上的绯袍麒麟服,立即便是信了海瑞的话。
御赐的麒麟服与普通官员的官服是不同的,虽然大体上差不多,但用料、质感以及上面绣兽花纹都极为考究,一眼便是能分辨普通的官服与赐服的区别。
“松江府知府段知瑜见过钦差大人。”
“华亭县知县邱节见过钦差大人。”
李旦摆手示意,表示自己没那么大架子,此次来也只是奉旨来推行新政。
“敢问李钦差,是推行什么新政?”
李旦听后眉头一紧,略显不悦道:“自然是清丈田亩的万历新政,难道你们府县没收到上面发来的公文吗?”
“自然是收到了。”段知瑜与邱节对视一眼,便又是问道,“李钦差是打算清哪里的田?”
“我既然来了松江府华亭县,当然就是清华亭县的田。”
“那请问李钦差,是打算清华亭县哪个乡的田?”
“邱知县这话问的好生古怪。”李旦表情沉了下来,“自然是全部的乡都要清田,难道邱知县打算这个县清,那个县不清?”
“这…”知县邱节一时难以搭话,他抠了抠耳朵,表情仿佛是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李钦差的意思是,要整个松江府华亭县都清田?这么快就要清?”
“邱知县你怎么回事?同样的话来来回回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你是不是想抗命拒不清田?若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走,邱知县你就等着吃弹劾的奏疏吧。”李旦又是给了段知瑜一个恶狠狠的眼色,“段知府,你这个知府恐怕也逃不脱干系。”
“李钦差且慢,邱知县他定然是没有拒不清田的意思,既然朝廷有命,那我们自当照办,可下官问一句李钦差,这个田该怎么个清法?”
“当然是该怎么清就怎么清。”
“那好,既然如此,朝廷可有款项下来支持我们府县进行清田?”
“没有。”
段知瑜狡黠一笑道:“朝廷不给款项,我们府衙里也没有多余的开支去雇人清田,敢问钦差,这个田该怎么个清法?难道让我和邱知县亲自拿着丈尺到田里一尺一尺的去量吗?”
见到眼前如此难缠的知府,李旦也不免咋舌,可就在此时,一旁站着的海瑞却是厉声暴喝:
“怎么清田难道还要钦差给你想办法吗段知府?”
此声一出,就连李旦也是被吓了一跳,万万想不到消瘦至这般枯枝干槁的身体里居然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朝廷是管下令的,不是来帮你想办法的!不给款项就清不了田?那要你当这个知府是干什么吃的?”这边呵斥完段知瑜,海瑞又是怒目看向邱节,“邱知县,平日里衙门的纸笔可向乡里摊派过?”
明朝县衙的纸笔通常都是摊派给里甲去解决的,这属于当时社会的常见现象。
“自…自然是摊派的。”
“衙门里缺笔缺纸知道向下面摊派,怎么轮到替老百姓做主的时候反倒不敢向下面摊派了?
不要跟我说什么劳民伤财的鬼话,要不要我替你去田间问问百姓,问问他们想不想要清丈田亩?想不想知道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为什么在鱼鳞图册上记载的却是百亩良田!”
哐。
邱节知县双腿发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旦在旁看着海瑞痛陈二人,心下顿是暗叹:
“海刚峰的战斗力果然是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