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金陵城聚义轩。
这一次到聚义轩来,相比于之前那次也只是隔了半年多的时间,可心境较之,已是完全不同。
大老板沈新亲自在门口相迎,这令从旁众人不自觉开始猜测起来人的身份。只是这份骚乱议论没持续多久,便被沈新的一个眼色给直接掐断。
天字阁中,李言恭已经等候多时。
他与他那个纨绔弟弟不同,不夸张的说李言恭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相比于喝酒狎妓,李言恭的风雅更纯粹一些,他更爱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煮酒品茗。
“此次我能得天恩顺利袭爵,李海道功不可没,我先敬你三杯。”
李言恭说着便伸手去拿煮酒的杯盘,可李旦却是先动起了手里的折扇将其压住。
“喝酒不急,叙旧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如咱们先谈两句正事吧。”
李言恭不是笨人,平时他喜欢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那是针对普通人,对于聪明人,李言恭很清楚,耍心眼是没用的,跟有些人就得明牌打,这不叫真心换真心,而是彼此尊重的利益互换。
“好,既然李海道说先谈正事,那就先谈正事,只是不知道李海道要先谈哪一桩正事。”
“当然是我们之间的正事。”
听了李旦的话,李言恭不自觉勾起了嘴角,“愿闻其详。”
“我的人已经去了太仓码头,你派沈新亲自走一趟,一百船货也好,三百船货也好,到了码头自然有人与他接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李言恭转身给了沈新一个眼色,沈新那边也是拱手领命,直接出门而去了。
等到此时,屋内就只剩下李旦与李言恭二人。
“李海道,已经没有他人了,你可以放心说了。”
李言恭端起酒杯,笑着饮了一口酒。
李旦则还是不放心地起身打开天字阁的门看了眼,果然从门口到楼下三楼的佣人都已经被清走了。
“果然是玲珑剔透心,侯爷身边有这样一位沈新,平日里怕也是省心不少吧。”
李言恭一手攥起酒壶坐到了李旦身边,先是替李旦斟满了一杯,再习惯性地勾肩搭背起来。
“李海道特意将所有人都支开,接下来说的话怕是只有我能听,你且放心,如今我们是一条心的人,出君之口,入吾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旦点头,将说话的声音压低:“那我直说了,侯爷,我白天已经跟新任操江提督王篆王大人通过气了,这次清田,必须做的彻底,而且我打算利用这次清田,彻底打垮李言俭和他的同党。”
“一箭双雕?”李言恭语气上扬,很显然也是来了兴趣。
“不错,不过到时候会需要侯爷你这边配合我才行。”
“那是自然,本侯早就跟首辅太岳公约定好了,有需要本侯出面的地方本侯义不容辞,只不过,李海道你得跟我交个底,你究竟想怎么干?”
随即,李旦将打算在松江府清田以及亲自出马说服徐家的策略告诉了李言恭,并说了打算给出的筹码。
李言恭听了后欲言又止,手里的酒盏差点没拿稳。
“弄险。”他嘴里喃语了一声,又是细思片刻,这才开口,“李海道你这是在弄险,不过在我看来试一试倒也未尝不可。”
李言恭放下酒盏,脸上也不自觉正色起来。
“若说李海道想用这套说辞去说服一般的乡绅土豪,我定会说你白费心机。但若是徐阁老,我觉得可以一试,那位不是凡人,能看出李海道你筹码里的价值。”
眼见李言恭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李旦遂是起身道谢:“那届时还请侯爷助我,你只需压住旁人,再言辞激怒令弟,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忍不住直接出手。”
“李海道有把握?”
李旦冷笑一声道:“侯爷还不清楚自家兄弟是什么性子吗?一个三番两次动用杀手的纨绔,是没有心性一说的。”
李言恭摇头道:“不是,你误会我了李海道,我当然不担心他,舍弟蠢钝,不仅蠢而且自大,没有比他更好操弄的人了。
我的意思是李海道你那边,虽然他蠢,可是他手下的势力还是不容小觑,你我既是同盟,我自然是不希望李海道阴沟里翻船。”
李旦端起桌上的酒盏,一口直接饮尽,这是他进这个天字阁里以后喝的第一口酒。
“这个无需侯爷担心。”
李旦与李言恭都是当世的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点到即止,再往下说便是不美了。
二人接下来酣饮一夜,等到李旦晕晕乎乎走出聚义轩,已经是三更天了,至于李言恭,此时更是酩酊大醉地趴在阁间的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李旦这边安排好车马,已是准备启程前往松江府,不过去那之前,还要再见上一人。
说着,车马没有直接出城,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南京预备仓。
预备仓自太祖时便建立,起初建立的目的是为了平抑粮价而用,丰时收粮备灾,歉时散粮赈灾,不夸张的说,一地百姓的生计安危全都系于这一仓之上,只不过时至今日,其现状只能说是一言难尽。
进了仓栈大院,守门的老兵看见来人先是上前,可走近两步,看见李旦这一身绯袍麒麟服,顿时连搭话的心气也没了,低下了头缓缓让出一条道。
待进了里院,李旦愈发觉得这里冷清。
要知道此地可是南京预备仓所在,怎么说也算是南京中心地段,当下偌大的南京城,就连埋垃圾的地方都人声鼎沸,可这个南京预备仓,却凋敝的像是另一个世界,一道斑驳的石墙就这样将凄寂与喧闹隔绝开来。
进到督粮衙门里,窗边的各个座位全部空置,每一张桌上都蒙着厚厚灰尘,李旦甚至一度怀疑此地是不是被弃置了,真正的督粮衙门另有所在。
直到走到正门,才看见一个身影,正趴在主案上伏身疾笔。
意识到来人,坐于主案之人挺起身子,他面容枯瘦,视线也不锐利,但举手投足之间却给人一种刚正挺拔的感觉。
若要让李旦来评价,此人给他的感觉便像是竹,乍看上去纤细易折,但底子里却透着百折不挠的那股劲儿。
不会错了,这人便是李旦要找的人。
曾经的应天巡抚,今日的南京粮储,痛骂嘉靖皇帝的《直言天下第一疏》作者,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