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是过三更天。
再闹的坊市此时都安静下来。
万籁寂静之下,隔过窗纸,有烛光与人影缓缓摇曳。
“干。”
李旦与李言恭二人撞杯尽饮,随即李言恭将头上的巾帽一揭,任由披头散发垂落而下,尽显潇洒不羁。
“实不相瞒,曦沐兄弟,我确实是遇上难事了。
你说沈新骗你,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因为明日我与沈新确实要回南京,不过与跟你的事情没有什么干系,也不全是为了诈你。”
李旦此时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而是清晰地审视着李言恭的一词一句。
李言恭倒是没跟李旦客气,转身往李旦的榻上一栽,接着再道:“家父,也就是你口中的临淮侯,就在前些日子刚刚驾鹤西去了。”
李旦听了李言恭的话顿时一愣,显然是被这重量级的消息给惊住了。
“不怪曦沐你不知道,别说你,就连朝廷也不知道,只有我们家里人与家父的几个家将才知道,不过估计再过个几天,临淮侯去世的消息就该满朝皆知了。”
难怪沈新说李庭竹没法来京城赴任,原来是这个原因。
李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尴尬说了句“节哀”。
可李言恭却苦笑一声,朝李旦摆手道:
“可不敢节哀,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照我说,王侯将相家里也是大差不差。
家父在世之时,还算是面上过得去,如今家父走了,我那南京的家里哪还有半分亲情可言。”
李言恭又是仰头灌下一杯,娓娓道来。
李旦细细听下来,总算摸清楚了来龙去脉。
前临淮侯李庭竹在上京途中病故,依照旧例该是嫡长子袭爵,眼下,李庭竹有两位儿子,分别是长子李言恭与次子李言俭。
可此时问题来了。
次子李言俭是原配夫人所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而长子李言恭为妾室徐氏所生,可后因原配亡故,李庭竹也不愿意另娶,遂是将徐氏抬为正室。
照最传统的礼教而言,徐氏与原配夫人地位身份相差甚远,虽然其被抬为正室,但其早生子仍旧不算嫡子,若是这么说,袭临淮侯爵的人就是次子李言俭。
可偏偏这种事情,他有一个模糊地带。
因为这里面有一个谁也绕不开的案例,那就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亲自做的一个决定,他将他的皇位传给朱允炆而没传给朱允熥。
要知道朱允炆的生母吕氏本是其父朱标的妾室。
而朱允熥则是朱标的原配正室常氏所生。
后常氏因病早逝,朱允炆的生母吕氏抬为朱标正室成为太子妃。
这个情况俨然与李言恭此时所面临的现状一模一样。
虽然如今的皇家是太宗朱棣一脉,可是朱允炆正统的名分是谁也不能撼动的,就连当初朱棣造反打出的口号,都仅仅只是“清君侧”,其中的君,还是那个朱允炆。
再加上传皇位给朱允炆这个决定是太祖朱元璋定下的,更是没人敢对这个问题的对错说一个不字。
朱元璋的这个决定,便是给了妾抬正室,其子变庶为嫡提供了一个经典案例与一定的合法性。
毕竟即使放到现在,也没人敢对朱元璋的哪个决定说一个不字。
“我明白了,可袭爵之事,终究是你一家之事,与旁人有何关系。”
李言恭从榻上坐起,语速也逐渐加快,“有关,当然有关,曦沐你所言差矣。
你也知道,在这南直隶的一亩三分地上,最赚钱的活计就是走船,其他无二。
咱们口中的月均三百船,可不是只有我李家,我二弟的母族王家,与我的母族徐家,都在其中。
这么说吧,这三百条船便是一口大锅,不止李家、王家、徐家,数都数不清的势力全都交杂其中。
而我父亲走时身上兼着南京守备,若是照旧例,袭爵之人仍然会是南京守备,当着这个职,便等于把持了整个南直隶货运,其中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曦沐兄弟你说,此时我们家这袭爵,还是不是一家之事?”
李旦明悟,随即便是点头,“那自然是各家纷纷下注,要么押你,要么押你二弟,输家出局,赢家通吃。”
“正是!”李言俭正色快语补充道:
“如今家父新亡,我与我弟都要守孝,按照以往,守孝期满才会正式袭爵,但是在此之前,朝廷的旨意便会下来。
我与我二弟都有嫡长子的解释,那接下来,朝廷之中肯定会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孰胜孰败尚未可知,我必须争取更多人为我下注,对我下注的人越多,朝堂上就有越多的人为我说话。
他们不在乎谁当临淮侯,可他们在乎东南这口肥肉多少吃进自己的肚里,而眼下,太仓到日本的航路被人阻断,而那个人就是你,我的好好李大人,你恐怕还不清楚,当下这般的境遇你究竟有多么重要!”
忽然,李言俭双手猛地抓住李旦的手,手指不禁在李旦手指间揉搓,双眼之中透着近乎癫狂的炙热。
“曦沐,你可知道这三百船货是多少银子?
是百万,是千万,多到难以估计,所以这些货就是这帮人的命根子。
参与其中的除了士绅豪族,就连这大明藩王,乃至皇亲国戚,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曦沐你有句话说的不错,走船的利润是以倍计,所以他们不在乎你拿多少。
这批货堆在太仓的仓库那就是垃圾,能运出去才是宝贝,只要能确保将货运出太仓,就足以让他们吃饱,让他们为我说话!
曦沐,我知你与我二弟有旧怨,实不相瞒,虽然我是他兄长,可是他对我也是从来没有半分尊敬。
我不去说什么骨肉相不相残的圣贤道理,那都是屁,我只知道他想要你的命,也想要我的命,当下这时,不正是你我联手之际吗?”
李言恭的话极有渲染性,说老实话,李旦此时确实是有了几分心动。
但李旦并没有着急给李言恭答复,他想起了此前张居正的话,特意叮嘱李旦不要与勋贵牵扯过深。
说到底,勋贵集团与文官集团是两个分庭抗礼的势力,二者泾渭分明,正所谓逐二兔者不得一兔,这其中是有风险的。
“惟寅兄,我倒是想帮你一把,只是…”
李言恭见李旦神色踌躇,心下也开始不安起来。
他不担心李旦会去帮他那个纨绔二弟,但若是李旦不帮他,那么自己与李言俭之间的胜负,鹿死谁手还真是说不准。
“曦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呐!”李言恭再是尝试动之以情。
不过李旦却是抬手打断,似是心里总算下定了决心。
“惟寅兄,你若是信我,便明日再留一日,我有一计,可解你我之患。”